“顾君如,你可不要欺人太甚!”听闻顾君如一席话,叶言气的浑身颤抖,险险昏死过去。那日她与顾君如打赌,笃定她不能胜,却不曾想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下顾君如抓住她小辫子不放,倘若真的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跪下来叫她三声姑奶奶,无异于将脸面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更何况,她的背后还有钱家。
“姑母!”叶言面容哀戚的望向钱夫人。
钱夫人三番几次栽在顾君如手上,脸色亦是难看的紧。她将那粗胖的拳头紧了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顾娘子,不过是女儿家的嬉闹罢了,何苦这么较真。”
“女儿家的嬉闹?”顾君如轻笑一声,不疾不徐的道:“她那日辱我与二公子的时候,我看倒是认真的很。怎么,如今输了便不敢认了?”
“你!”钱夫人脸色不虞,亟待拍案而起,却见叶言已经抢先一步对着顾君如叩了三个头,磕一下叫一声姑奶奶,声音颤抖,动作极快,几乎没等钱夫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起身跑远了。
听着叶言那一路的啜泣声,钱夫人心疼不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望着顾君如。
顾君如心中高兴,甚至还有几分小得意。周羡渊上次被打,那满身血淋淋的伤痕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而今从叶言身上讨回来,倏而便觉得心中畅快不少。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扭头去寻周羡渊,想确认他的心情,是否与自己一样高兴。
钱少带着人去追叶言,周羡渊身侧便空了一块。看见顾君如望向自己,他便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略显宽大的长衫在微风中摇摆,面容舒朗,眸中仿若映了万里晴空。
难得见他这般开心,顾君如心中一热,迈步便向周羡渊走去。
倏而横空伸出一只手,紧紧的将顾君如拉住。手掌修长,骨节分明,仿若一根绳子,紧紧将她牵制住,再往前半步也走不得。
周羡鱼抬着头温柔的望着顾君如,嘴角噙着淡淡笑容:“每年的对花节,我总会在那棵梧桐树上挂一盏凤凰灯。心里常常祈祷,望老天厚待垂怜,能赐我良人相伴,以慰平生孤苦。阿如,这一日,我的梦想实现了。 ”他紧紧握着顾君如的手,面对众人,似是宣告:“今日我周羡鱼愿对天起誓,余生定与顾君如相伴白头,绝无二心。”
周羡鱼话音方落,便有下人提来两盏花灯。一盏是周羡鱼的凤凰灯,另一盏便是顾君如手残做的兔子花灯。这两盏灯并在一处,俞显得兔子灯有些不伦不类。顾君如觉得可笑,勾了勾嘴角,终是没能笑出来。
直到此时她方才发觉,却原来,她也没自己想的那么大方。经历过前世种种算计,周羡渊死的有多惨,她就多么恨周家母子。正是他们那般苦心孤诣的算计自己,她最后变成了一把刀,一刀一刀的剐了周羡渊,乃至叫他尸骨无存。
而今这一世,她抱着赎罪的念头而活。至于那周家母子,却也不可独善其身。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惹下的罪孽,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
顾君如心思复杂难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周羡鱼。正当她愣神之际,身边已然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今儿这日子凑巧,县城里有头有脸的都在,周羡鱼这一通当众宣誓,无疑是直接将婚事定下了。
周夫人喜爱顾君如,更是疼爱儿子,如今这最爱的两个走到一起,心中亦是高兴的紧,连忙招手叫来管家,吩咐备宴款待众人。
钱家人才在顾君如手上吃了亏,自然没有心思吃酒。宴席方开,钱夫人便寻了借口要走。周夫人有意为顾君如这个准儿媳立威,听闻钱夫人要走,也没多加挽留,只口上客套几句,便挥手令管家送客。
席间男女客分堂落座,周羡鱼在东花厅招待男客,周夫人则带着顾君如留在中庭与女客吃酒。沙县民风开放,女客亦是豪爽。席间有人与顾君如敬酒,她也未推辞,来者不拒都喝进了肚子里。
人人都道顾君如高兴,只有她自己清楚,对于这场婚事,她从无期待。正因无所期待,所以才觉得备受折磨。
月上中天,客人散去,顾君如微醺,歪歪斜斜的往自己院里走。夏日夜风清爽,蝉声阵阵,花香扑鼻。顾君如遣散身边婢女,一个人闲庭信步,鬼使神差的,竟走到聚英阁。
今日府中有喜,学子们都去花厅吃酒。聚英阁清冷异常,唯独后院传来阵阵水声。
顾君如知道谁在那里,便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
一如往常,周羡渊就在那里。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今日却比往常更甚。他垂着头坐在井边,脚边堆着许多衣物,却丝毫没有要洗的意思。他神情有些怔仲,双目望着脚下土地,许久也未动一下。
从顾君如那个角度望去,此时的周羡渊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顾君如心里苦闷,转身欲走,却见周羡渊猛然脱掉上衣,拎起木桶浇了自己一头一身的冷水。
满背的鞭痕,刺痛了顾君如双眼,下意识唤了一声:“阿渊!”
周羡渊吓了一跳,慌张去捡衣物。顾君如歪歪斜斜的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上鞭痕,有些心酸的问:“这伤,还痛不痛?”
也不知是痛是痒,周羡渊肌肉蓦然抖动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的披上衣服,语气淡然无波:“早就好了。”
顾君如坐在井沿,仰头望着周羡渊。再过两月,他便满十四岁了。这些日子在顾君如的照顾下,他似乎胖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少年人筋骨总是长得很快,身上有了肉,隐约便能看出一些前世的轮廓。
仿佛亲手拉扯大孩子的母亲,顾君如颇有些成就感。她就那么望着周羡渊,仿佛在欣赏一件宝贝,静静的,一言不发。
周羡渊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忍不住皱眉:“喝酒了?”
顾君如点头,勾起嘴角露出明媚笑容:“喝了点。”
说是一点,却已经酒气扑鼻。此时的顾君如脸颊绯红,双目迷离,也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
周羡渊系好衣带,伸手将顾君如拉起:“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家。”
顾君如点点头,任由周羡渊将自己背起。头顶洒下一路的月光,周羡渊走的又轻又沉稳。
顾君如闲的发慌,抬起一只手去摸周羡渊的脸。柔软的指肚扫过少年人的眉眼,最终捏住了紧抿的双唇。虽看不清他的表情,顾君如却隐约猜到了一些:“心情不好呐?”口中关切着,手中也没闲着,两根手指一夹,立时将周羡渊夹成了个鸭子嘴儿。
周羡渊沉默一瞬,直至她将手指拿开,方才开口:“今日之事,是我害了你。”那日顾君如说要认输,他狠狠的嘲笑了她一顿。费尽心机让她赢了,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周羡渊鲜少外出走动,并不知道花赛之后还须对花。但他却比谁都清楚,顾君如嫁给周羡鱼意味着什么。
那对母子功于心计,她若嫁过去,无疑是跳进了万劫不复的火坑里。倘若哪日惹得周夫人不高兴,捱了欺负,恐怕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周羡渊越想就越是懊恼。
殊不知顾君如昏昏沉沉,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听到周羡渊提及今日之事,倏而仰头一阵大笑,口齿不清的问:“阿渊,你开心吗?”
“今天,我真的好开心。”赢了叶言,一雪前耻。今日叶言磕的那三个响头,仿佛无形的鞭子,一鞭一鞭的打在钱家人脸上,将周羡渊受过的委屈与折磨,悉数都还了回去。
顾君如发自心底的这种开心,甚至将嫁给周羡鱼的难过都抵消了不少。
她这厢放肆的笑着、开心着。却不知那个背着自己的人已经停住了脚步,神情恍然,如遭雷劈。
顾君如久出未归,恰逢两个婢子寻来。见周羡鱼背着,连忙跑过去将人搀扶下来。顾君如执拗的拉着周羡渊手腕,边笑边道:“你阿姐今日高兴,走,咱们再去喝上一回。”
青霜见状连忙将两人的手分开,口中哄孩子的商量:“娘子莫要胡闹,天色晚了,得回去洗漱安歇。”
周羡渊站着没动,任由青霜将两人分开,眼睁睁看着主仆三人走远,直至身影完全消失,方才面无表情的往回走。
长风拂过,万籁俱寂。周羡渊行至长廊拐角处,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声音:“我顾君如的夫君,永远都只有周羡鱼一个。”
犹记得那一日,他穿着大红喜袍,一脸忐忑的掀开了盖头。对面的新娘面容明媚,目光冰冷,语气决然。新婚之夜她的第一句话,就彻底判了他死刑,断了他的念头。
仿佛被顾君如的笑容传染,周羡渊捂住眼睛,口中发出一阵轻笑。久久之后方才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真是……重活这一世,原本还以为你变了,却原来,不过如此。”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喜欢的人,永远都只有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