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羡渊接连往顾君如那里跑了两日,终于还是惊动了周家母子。这一日傍晚,他吃过晚饭从君如小院出来,远远的便看见了有一辆轮椅停在院外那棵桃花树下。
入周府这么些年,他鲜少与这位名义上的兄长碰面,每每相遇,也是如陌路人般点头而过。今日亦然,纵使知道他是刻意等在这里,周羡渊仍旧选择无视,擦着轮椅边缘走了过去。
小径狭窄,周羡渊的衣袖几乎都要缠在了轮椅上。衣料摩擦声极轻,却还是惊动了轮椅上的人。
“阿渊。”周羡鱼轻声唤他。
“何事?”周羡渊回头,目光疏淡冰冷。
“多谢你照顾阿如。”
“我与她之间的事,何须你来言谢。”周羡渊皱眉,脸色隐隐发青。
“毕竟,她也算是你的嫂嫂呢。”似乎毫不芥蒂周羡渊的态度,周羡鱼轻笑。
“现在还不是。”周羡渊抿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倔强。左右这三句话的功夫,他已然明白周羡鱼的来意。恐怕是觉得他这几日与顾君如走的太近,特意来警告自己的罢!
只是,他这具身体目前才十三岁,难道还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成!
周羡渊冷笑一声,不待兄长再说些什么,冷然拂袖而去。
他这厢走的决绝,却未听清那轮椅上的人一声轻叹:“很快便是了……”
转眼便到了三日花赛之期,因着之前顾君如与叶家娘子闹的太过轰动,几乎大半个县城都知晓她要与人比赛的事。故而这一日,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登上了周家的门。
顾君如一大早便收拾妥当,带着两个婢子走到中庭,尚未跨过弄堂门,远远的就听见嘈杂人声。饶是她这样见过场面的人,也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就躲到了门后。
今日风和日丽,周夫人便命人将桌椅搬到庭院之中。左右两侧各坐一方人马,左侧上首处坐的是周家母子,右侧则以钱夫人为首。
周夫人素来铺张,今日亦延续了以往的风格。只见她身着天青鹤纹长衫,内里罩着水粉色齐胸襦裙。发髻高高挽起,繁复的金玉首饰在发髻之上闪闪发光,太阳底下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与之相比,对面的钱夫人便显得朴素了许多。看见顾君如望着自己,钱夫人高傲的昂头冷哼:“不知死活,竟也敢跟言儿比试丹青。”
顾君如闻言眯了眯眼睛,朗然笑道:“夫人这话便说的错了,未到最后关头,谁死谁活还真的不一定呢。”
“如此,老朽便拭目以待了。”说话者坐在钱夫人身侧,观年纪约五十多岁,头戴儒巾,身穿道袍,听这愤然的语气,约莫就是那叶言的父亲了。
此情此景,令顾君如微微有些失神。她这个年纪,想来也是父母双全,只可惜失去了记忆,想寻也无从寻起。
陆陆续续的,周府的学子们也都来到了中庭。周夫人见人已经全了,便吩咐底下人端上笔墨纸砚等物,两张桌子横摆在众人中间。
“既然你二人约定了这场花赛,今日定然要尽全力,切不可弄虚作假。”周夫人嘴上说的义正言辞,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顾君如。今日这场花赛,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场热闹,对于顾君如而言,却是攸关婚姻大事。
顾君如比谁都清楚她在提醒着什么,实则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始终还在摇摆不定。倘若她今日稍稍偷点懒,不那么尽心尽力的比赛,输了花赛,或许也就可以躲过与周羡鱼的婚事了。
只是,一想到周羡渊那般专注认真的教授自己作画,顾君如一颗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自打她重生开始,周羡渊始终对她冷言冷语,而今好不容易才有了缓和的契机,她不想再做什么让他失望的事了。
顾君如心里想着事,下意识转头张望。不出所料,周羡渊果然也来了。他身材瘦小,夹在一众学子之中,努力的抬头望着顾君如。四目相对,周羡渊微微点头,目光中隐隐有鼓励之意。
顾君如心思一动,便在这一瞬间做了决定。
那厢叶言已经准备完毕,提笔便开始勾描作画。顾君如抬头望她一眼,见那宣旨上隐约出现花朵轮廓,想来应该又是写景。顾君如看过叶言的画作,知晓她擅长描景。她却也不急,只支着头在桌边坐着。待那厢叶言已经将一幅画画出了大半,这才开始动笔。
只见她提笔沾墨,也不管着色深浅,挥毫便向那纸上涂抹开来。不出半刻,一张上好的宣纸便被染得乱七八糟,丝毫没有章法可言,更瞧不出半分美感。
先前她那般不疾不徐,众人皆是心存三分好奇。眼下见她像个孩童似的信手涂抹,心中皆是嘲笑不已,索性也无人再去关注她那边了。
却说叶言不愧是出身书香世家,做起画来一板一眼,姿态拿捏的十分到位。约一炷香的功夫,一幅《荷塘月色》便已经画好。
有画师忍不住上前观摩,半晌点头赞道:“工笔细腻,着色上佳。对于你这样的年纪而言,能有此功底,实属难得。”
叶言闻之喜不自胜,连忙俯身施礼:“多谢先生夸赞。”
底下坐着的人虽不懂什么笔**底,但见叶言那画上荷花栩栩,便也由衷的跟着赞美,仿若彻底无视了一旁的顾君如一般。
钱夫人心中得意,昂头对周夫人道:“周夫人,我看这花赛大约是有了结果了罢。”
不待周夫人说话,坐在一旁的周羡鱼便摇头道:“还需等一等,阿如的画还未做完呢。”
钱夫人瞥了一眼顾君如,嘲弄道:“还等什么,她那纸上涂得黑乎乎跟墨缸似的,傻子能看的懂画的是什么。”
周羡鱼笑着摇头,却不再说什么。见他这般执着,旁人也不好扫兴,只得耐着性子等顾君如涂完。
叶言心中得意,忍不住走到顾君如身前显摆:“瞧你这乱七八糟的样子,要不然本姑娘行行好,帮你一把?”
顾君如用笔杆子挠挠眉毛,干脆的拒绝:“不用,你就等着输吧。”
叶言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也非是她狂妄,实在是顾君如画的太差劲了些。叶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一团一团究竟画的是什么。
叶言这厢笑声未落,顾君如却停了笔。她似乎对眼下的涂鸦十分满意,沉吟着点了点头,又令人取来一碗清水,仿若洗笔似的将狼毫在水中搅了搅,而后沿着先前所画墨迹的边缘,将清水一圈一圈的继续往纸上涂抹。
清水洇透纸背,将墨迹晕染开来,霎时整张纸都花掉了,简直不忍目睹。
“快住手吧……这上好的宣纸,你快别糟践东西了。”叶言皱眉,忍不住心疼的呵斥道。
顾君如手中没停,复又换了一只干净的笔,沾了点朱砂,在圆圈空隙中勾了几笔。这一次叶言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在画鲤鱼。一条一条的鲤鱼扭着尾巴,仿佛在努力的跃出水面。
经此提醒,叶言不由得灵机一动:“你这是想画鲤鱼跃龙门?鲤鱼画的倒是有几分像,可惜实在看不出龙门的模样。”
“看不出来就对了,若是叫你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我还拿什么与你比。”顾君如莞尔一笑,落下手中笔,伸手利落的将那张用来作画的宣纸掀起,毫不犹豫的团成了一团。
“啊,你……”眼见着顾君如毁掉自己的画,叶言吃了一惊。可当她低头看见桌子上的时候,这种吃惊便又变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惊。
顾君如掀开那张画的下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完整的画作。青山连绵分立两侧,中间沉寂着一方湖水,水面波光粼粼,点点晕开的墨色仿若将山影倒映水中,一条条红鲤鱼扭着尾巴努力的跃上水面。
与叶言那种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画法相比,顾君如这幅画做的实属豪迈了些。因她落笔随性,青山群起连绵,山与山之间高低错落,仿若天成。
叶言呆呆的望着这幅画,许久之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竟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我当真是小看你了。”
顾君如抱肩轻笑,很想告诉叶言这画法便是她最看不起的周羡渊教授给自己的。可是转而又想,周羡渊身负本领,却从不在人前显露,恐怕也是有他自己的缘由和考量,故而也就忍着没戳破。
周夫人距离顾君如最近,眼见着她做出这样一副惊艳画作,心中自是喜不自胜,慌忙命那几位画师上前品评。
平心而论,顾君如这幅画做的实在是没什么技巧,可它偏偏又有山有水有意境。那几个画师将两幅画并在一起,品头论足争论许久,终究还是以一票之差让顾君如险胜。
听闻这样的结果,叶言气的脸色发青。犹豫半晌,终是拱手对顾君如行了一礼:“输了便输了,向你赔不是便是。”
顾君如端着肩稳稳受了她这一礼,嘴上仍旧不依不饶的道:“叶娘子可还记得,当初打赌那日如何与我约定的?”
“你说输了便要跪在地上叫我三声姑奶奶,眼下既然我赢了,那可是少一声都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