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重返21岁已经四个月,这还是许见知第一次回家。想来区别不大,毕竟他大学期间半年甚至一年不回家,家里也鲜少有人过问。他像是在寄住。
这次回去是因为许见知依稀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间段,他爸许凯阳在家里书房踩着凳子拿东西的时候摔了一跤。
五十多岁的人,那一跤摔地不轻,胳膊骨折,花了三个多月才养好。
亲人好运,对他来说也算好运。能防患于未然自然是极好。
别墅在郊区,假期道路拥堵,打车软件上预估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
皮革味混着廉价香氛,许见知有点晕车,于是打开一点后排车窗,吹被轻度污染的风。
天气变得快,雨是在许见知拎着东西进门的时候开始落的。
他换好拖鞋,一面勾了下唇,笑意从眼睛漾开,心想这辈子还真是好运傍身。
门口的两双男士皮鞋和一双女士矮跟表明这天家里人都在。许见知经过一楼客厅的时候看见许沐正穿着家居服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猜他爸妈这时候应该是在楼上午睡。
“哥,”他唤许沐,开场白说了最合时宜又最显客套的话,“国庆快乐。”
没有回应。许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电视声音开的不算小,他哥可能没听到,许见知自我安慰般在心里想着,一边放低声音上楼。
房间太长时间没住,反倒更整洁了一些,没人气儿。家里保姆每天都有打扫,但空气里闷闷的,大概率因为每天通风时间不足。
许见知走到窗边开窗。
雨还在下,滴滴嗒嗒,不是很急。
楼下花园泥土的气息漫上来,许见知深吸一口,突然想到有次沈博士跟他科普,说那是土壤里放线菌尸体的味道。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不继续在窗边待了。
吃晚饭的时候,雨歇,风还在呼呼刮。
许见知离开卧室,一下楼,很轻易地察觉到许凯阳和林芳投射过来的讶异目光。旁边的许沐头也没扭,看来他没跟爸妈说自己回来的事,又或者以为自己不会久留。
他的父母和哥哥三人坐在餐桌旁,在看到自己之前好像在聊天,其乐融融的画面。
一时间,许见知有点迈不开步子。无论多少次,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心脏都好像被整斤非勾兑柠檬汁浸泡,满了透了,又酸又苦。他有点担心自己会成了恶人,贸然打破那份温馨。
还是家里保姆帮他解了围:“小少爷也回来啦!来吃饭吧,我给你添副碗筷。”
向来如此,家,不像是他的家。许见知木木地往餐桌那边走。
“见知学校也放假了?”林芳在许见知坐下后微笑着问,语气略显局促。
她也有五十多了,不过保养地很好,温婉长发盘在脑后,搭上日常淡妆,看起来像四十。
“嗯,妈,有七天假。”许见知笑笑,努力维持本来融洽的氛围,“对了,我这次回来给你们都带了礼物。给我爸买了剃须刀,给妈买了常穿的那个鞋子品牌的最新款,给我哥买了一个颈枕,他工作频繁出差,能用——”
“饱了。”许沐语气不善,突然打断他,继而起身离席,从头到尾没看许见知一眼。
幸而有上辈子的经验,死过一次的人勇气和胆量仿佛也在逐日增长,肚量也是。起初心里的别扭劲儿一过,现下许沐的这种态度没在许见知心里掀起太多波澜。
紧接着许凯阳擦了擦嘴,倒是抬起头施舍般看了许见知一眼。
鬓角的白发让人感觉他开口都带着点沧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我去一趟书房。”
“见知啊,谢谢你的礼物。我去花园转一圈消消食,你慢慢吃。”林芳对他向来礼貌且周到,妥帖到不像妈妈待儿子。
这样的场面早该习惯,许见知没再多想,主要是没空多想,也没空吃,眼下他的首要任务是“尾随”去书房的许凯阳。
门口进退两次,他在第三次的时候抬手敲响了书房的门。
“爸,”许见知站在许凯阳跟前,“我能在书房待一会儿吗?就在这看看书,不打扰您,另外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方便使唤我。”
一口气跟他爸说这么多,放在上辈子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且最后一句他语速格外慢,亦可视为格外意有所指,潜台词是“哎爸,书架最上面那层你需要拿什么了跟我说一下,我来”。
不过潜台词得对方听得懂才有用。
许凯阳好像瞪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就是默许。
约两个小时过去,时间来到晚上八点半。英文原版《小王子》,许见知从目录到最后版权页看了整整两遍,许凯阳看起来丝毫没有要从书架拿东西的打算。
反倒是他,眼神控制不住地频繁往书架那处瞟。
许凯阳将之尽收眼底,摘下眼镜清清嗓:“我的事情处理完了,你还有事吗?手里的书也看完了吧?”
“没事了。”许见知顿了顿,又补充,“看完了。”
他们一起离开书房,门关上的时候,许凯阳突然又问话,有点难以启齿:“你、你最近……缺钱了?”
这误会有点大。
“没有,我那几张卡你们经常几十万地打,我的咖啡店收益也不错,不缺。”许见知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许凯阳可能都认为维系着他们父子关系的仅仅只是那几张银行卡。
幸运,又可悲。
许凯阳点了下头,一老一小没再聊什么。
人常道,百密必有一疏。
有惊无险,许见知在准备下楼觅食的时候堵住了这一疏。
夜里近十二点,书房的灯亮着。
他本来因为肚子饿就精神,此刻肾上腺素飙升,脑子还没意识到,腿已经开始往书房踱。
如他所料,他刚把门推开一道缝,就见他爸踩的那个凳子晃晃悠悠,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罢工。
到底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眼疾手快做得到,身体皮实也满足,最后救了人,自己也没受伤。
有人给他做肉垫,许凯阳忙起身准备问候,下一刻看到肉垫是许见知,又拧紧眉毛,似乎有点生气。
将手里的东西往怀里紧了紧,这位父亲憋红了脸,愣是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许见知不甚在意,只是有些好奇他爸怀里护着的那个类似相框的东西。只不过他越是尝试勾头看,许凯阳就仿佛越警惕:“这么晚不睡乱逛什么?还不出去!”
罢了。
“我回去睡了,您之后拿东西一定要小心点。晚安,爸。”许见知拽了几下自己的睡衣,悻悻走人。
心里半点不难受当然不可能,埋在枕头上掉眼泪却同样不会发生。
不知道沈奚迟还在不在实验室,有没有回家睡觉,此刻许见知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让他又惊又喜的是,没等他打开联系人界面,沈奚迟的来电先一步到来。
许见知这辈子对电话格外重视,日常要开响铃模式最大音量,上课静音就把手机屏幕朝上放在桌面。于是安静的夜里,这铃声给他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许见知。”
可能是出于个人习惯,沈奚迟很喜欢叫他全名,每次不管是打来还是接起他的电话第一句不会是“喂”,而总是咬字清晰、声音脆生的“许见知”三个字。
像极了老师在课堂上点名。
许见知没答“到”,他问沈奚迟这么晚没睡是不是还在学校忙。
大概有十几秒,对面没回应,只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掺着风声。
“迟哥?”
“嗯。”
沈奚迟声音融进风里,有些听不真切:“已经回家了,刚洗完澡。怎么没睡?”
“我可能是太长时间没回家了,有点认床。”许见知忖了忖,问,“你在家?我听你那边怎么好像有风声?”
“嗯,在阳台。”对面这下应的很快,然后把问题抛给许见知,“什么时候回?去接你。”
沈奚迟这话说的太自然,就好像许见知只是短期出来办事,而他那边才是许见知的家。许见知心里一暖。
“嗯……明天吧。”他躺在床上,把手里的老虎玩偶抛起又接住,故作轻快道,“假期店里搞了一个优惠活动,估计会很忙,得抓住赚钱机会。这里挺远的,你实验也忙,不用过来,我让家里司机送一趟就行。”
此行小危机已解除,许见知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家里人也不自在。他小心翼翼,不愿做一名破坏者。
沈奚迟说:“好,明晚给你做好吃的。”
“好的!”许见知摸了摸自己“咕噜咕噜”的肚子,觉得他俩真是心有灵犀,“谢迟哥。”
沈奚迟:“不谢。”
简单聊几句,许见知心情确实变好,他放松下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嗯,那先挂——”
“你很好。”那头,沈奚迟突然打断他说。
许见知愣了一下,疑惑道:“嗯?”
沈奚迟就又说:“很好的人,值得吃好吃的。”
许见知翻了个身,把头缩进被子里,眼睛一弯,瓮声道:“……噢。”
他们互道晚安,结束了通话。
翌日下午,许见知兴冲冲地出门,哪料司机的车还没开过来,迎面先撞上一位不速之客。
发小裴易好几次在学校逮不到人,去咖啡店里又总被许见知以忙为由搪塞,这回刚刚从家里出来就碰上人,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
“今天得聚聚,几个朋友谁也不准缺席。”裴易摘掉墨镜,眉毛一挑下达通知,同时一手拉开了他那辆骚包保时捷的车门。
“请吧~知知。”裴易勾唇,拖着调子。
这人向来好本事。许见知霎时间鸡皮疙瘩掉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