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珬微愣,回望滕悬黎。
小娘子从容不迫,圆眼明亮清澈,眼神中透着坚定和渴望。
原来小娘子不止有几分勇气,在柔弱的外表下还隐藏着一颗忧国恤民、疾恶如仇之心。
他不由得想起先前与祖父所起的争执,祖父不愿他在御史台任职,未告知他便上奏圣人要将他调往别处。他得知后火速拦下奏折,并将奏折摔到祖父面前,与祖父发生激烈争吵。
他心知祖父为他着想,御史纠举、弹劾百官,易得罪人,还可能招致报复,甚至在弹劾他人时,引发或卷入党争,危及生命。
可,官员们贪婪成性、奢靡享乐,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民生疾苦、天怨人怒是前朝覆灭因由。前车之鉴,不足百年,他不想昱朝重蹈覆辙,遂以纠察不法、铲奸除佞、济世安民为己任。
从他立志之日起已然做好孤身行路的准备,绝不会为一些不值一提的理由半途而废。
他不顾祖父与他冷战,至今不愿和他说一句话,初衷不改,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只是,他未料有一天会有一个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小娘子一脸笃定地要和他并肩同行。
当他听及她请求与他同舟的话时,心跳骤然加速,好像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呼之欲出。好似他在黑暗中踽步独行时,有一缕微光一点点剥开层层暗夜,为他照亮前路。
抓住它!
他遵从心底的声音,伸出双手去捕捉那缕光……
“晏侍御,柳融有话要对您说。”
樊令史高亢的嗓音打断晏珬捉光的举动,蓦地将他从幻像中拉回。
晏珬冷冷地看了樊令史一眼,回过头对上滕悬黎热切的眼神,
“滕娘子……”
“二娘,二娘。”
踏歌和络韵远远看见滕悬黎,高喊出声,心急火燎地跳下马车,向这边跑来。
接连两次被打断,滕悬黎心口好似有只爪子在抓挠,逗弄她,吊着她,不给她痛快。
她不由地生出几分焦躁,想立刻听到晏珬的答复,于是追问道:
“晏侍御意下……”
“二娘,可算找到您了。”
踏歌和络韵如箭般冲到滕悬黎身前,挡在滕悬黎和晏珬两人之间,打断了滕悬黎的问话。
樊令史旁观眼前情景觉出几分怪异,但柳融那边还在等,开口提醒道:
“晏侍御,柳融有话要单独同您讲。”
晏珬看滕悬黎无暇他顾,大步朝柳融走去。
滕悬黎被踏歌和络韵紧紧拉住,她们两人担忧的话又多又密,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看着晏珬离去的背影,暗叹一口气,只怪自己没有选对拉拢晏珬的时机。
“二娘,咱们快回去吧,出来久了,主母会担心的。”
踏歌和络韵簇拥着滕悬黎登上马车。
坐在马车上,滕悬黎心有不甘,咬了咬下唇,挥开车帘,在马车经过晏珬身边时,喊了一声:
“晏侍御。”
晏珬转过身来,看向滕悬黎。
滕悬黎笑着道:“下次,希望下次见面能听到您的答复。”
晏珬陷入犹豫。
踏歌和络韵的出现,让他想到几日前那个招贼的夜晚,滕悬黎看到碎在地上的花瓶时啼哭不止,劝哄不住的情景。
这样小的胆量,合该置于家人的精心呵护之下,不该与自己一同踏上险途。
“不”字即将冲破唇齿,又被突然收回。
不知怎得,对上面前这双晶亮眼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随后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滕悬黎嫣然一笑,朝晏珬挥了挥手,缩回马车里。
马车渐渐驶离巷子,晏珬转回身一脸冷漠地看向柳融。
.
“二娘,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好吗?奴到处找不见您,碰死的心都有了。”
踏歌和络韵红着眼圈拉着滕悬黎的手劝道。
滕悬黎歉疚道:
“是我的不是,这次莽撞了,以后再也不这样冒险了。好踏歌、好络韵,千万不要把今日的事告诉阿娘。”
踏歌和络韵是她的贴身奴婢,她不担心她们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而是担忧七贵和护卫们说漏了嘴。
踏歌心领神会,
“二娘放心,今日的事奴保准只字不漏。至于他们几个,若被主母知道他们没有看护好您,少不了一顿责罚。现在您无恙,他们自然不会多嘴。”
络韵又补充道:“奴已经交代过他们了,二娘尽管放心。”
滕悬黎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娘怎会和晏侍御在一起?”踏歌又问道。
“咱们跑散之后,我被那群人追上,是晏侍御救了我。”
“二娘可有受伤?”踏歌和络韵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滕悬黎不想她们两人担心,摇了摇头。
踏歌从一旁的黄花梨矮柜中取出一套衣裙,道:
“二娘还是把身上的衣裙换下吧,您的衣物皆由主母一手操办,每一套主母都记得清清楚楚,穿这一身回去无法向主母交待。”
滕悬黎低头看向身前的绿绫帔子,幸好踏歌提醒,要不然她还要绞尽脑汁应付母亲。
“二娘还说没受伤,看这几处青紫成什么样,疼吗?”
踏歌和络韵帮滕悬黎换衣服时,还是看到了滕悬黎身上的伤,心疼不已。
“不妨事,许娘子已经帮我涂过药了。”
“哪位许娘子?”
“茗岚院的许蔚奴许娘子。“
踏歌和络韵一脸错愕,“南曲魁首许蔚奴?”
滕悬黎点点头。
她们听人传言的许蔚奴冷傲孤高,不好相与,没想到竟还有热心肠的一面。
“这身衣裙也是许娘子借于我的,回去之后仔细清洗,然后备了谢礼一并送与许娘子。”
“是,二娘。”
踏歌和络韵对视一眼,实在难以相信二娘口中的许蔚奴和她们听说的许蔚奴是同一个人。
“对了二娘,您当初让奴塞图谱到玉记书肆,今日又被玉记书肆的人追,要做的事做成了吗?”
“自然是做成了的。”
滕悬黎吃了杯茶,履行事成之后告诉踏歌和络韵的承诺。
她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还记得我曾说过做了噩梦吗?”
踏歌和络韵齐齐点头。
“奴记得,是别业招贼那晚。后来捉了贼,您也没能安睡。”
“那晚我梦到一个叫曹巽的人,他多年科考不第,凭丹青技艺游走权贵富贾之门。但这人嗜酒如命,一次去某权贵府邸作画,深得主人心意,主人赏了他一壶宫中御酒。他珍视无比,不舍得一下子全喝光,买了一坛低等的酒配着御酒喝,醉倒在南郊,结果遇到山匪打劫。
山匪不仅把他的钱财尽数取走,还抢走了他的御酒。他不依不饶地跟山匪纠缠,扬言钱财可以不要,但御酒必须还他。山匪本就不是讲理的人,被他缠得恼了,连他一起绑上山,看管起来日日做苦力。他吃不得苦,后悔不跌,想尽办法要逃,没一次成功。
后来那伙山匪去封阳长公主别业偷盗,被晏侍御捉拿,经审问是盘踞在浮龙山的匪徒。圣人派了阿爹和李京兆去剿匪,这曹巽里应外合助阿爹剿灭匪徒,被阿爹带回。阿爹看他丹青技艺了得,留他在府中教授我和兄弟们画艺。在府中教授画艺期间,阿爹偶与他谈天游戏,发现两人性情契合,以友待之。
再后来圣人和姑姑驾临府中,阿爹不忍他技艺被埋没,向圣人举荐了他。圣人当即下旨将他收入画直院,任画直。因他是阿爹推荐之人,圣人格外信重,点名让他参与皇家园林,甚至帝陵的建造,他也算不辜负阿爹,认真办差。事成之后,圣人对完工的建筑很是满意,升他为从六品将作丞,而后他又主持了几项工程,逐渐被提拔为从五品工部郎中。
他高升后,不忘阿爹的知遇之恩,时常往府中走动。阿爹与他品书谈画,在书房一待几个时辰,引他为知己。谁知这知己,戴着一张好面皮,过往种种皆是他的伪装,他只把阿爹当登天梯。阿爹被人诬陷谋反之时,他第一个跳出来做人证指认父亲通敌。他和诬陷之人狼狈为奸,最终致阿爹和兄弟们被处死,你们,我,连同阿娘沦为官府奴婢。”
“这天杀的忘恩负义的曹巽!”
踏歌和络韵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从她们的话语间感受到满腔怒意。
她们家中拮据,自愿卖身为私奴,幸得主家仁善宽厚,从不打骂,吃穿用度比官员家娘子不差。若沦为官奴,日日受鞭笞,做劳役,那才是真的苦。
滕悬黎继续道:
“我前脚做了这梦,后脚园中进了贼,那贼长得和劫走曹巽的匪徒一模一样。而且那贼还和梦里一样去了封阳长公主的别业,结果都是被晏侍御捉住。这不得不让我怀疑世上难道真有个叫曹巽的人?”
踏歌和络韵倒抽了一口冷气,真怕噩梦成了真,自己沦为官奴受苦。
滕悬黎安抚地拍拍两人的手,又道:
“这便是我叫踏歌往玉记书肆塞图谱的缘由了。我记得梦里出现过玉记书肆的玉掌柜,在曹巽穷困潦倒之时,玉掌柜曾向曹巽伸出援手,约他画勋贵园林池亭图谱。但没多久曹巽被劫上了山。他给玉掌柜图谱是来府中教授画技一个月后的事了。
梦境接连被对上,我心中害怕极了,怕噩梦成了真,阿爹兄弟们枉死,你们和我一起受苦。为防患未然,我假借曹巽之名画了梦中的图谱。巧的是今日阿爹剿匪归来真带回个曹巽,我亲眼所见,与梦中的曹巽毫无二致。”
“这……”,踏歌和络韵眼中尽是惊惶,“那图谱能有用吗?”
滕悬黎对她们眨眨眼,
“自然是有用的,那图谱已被封阳长公主瞧见。封阳长公主认定了曹巽给贼人画图引路,才让胆大包天的贼人偷到长公主别业。如今曹巽已被抓到京兆府和贼人们一起受审了。既是封阳长公主认定了曹巽是贼人的同谋,他还能落着什么好吗?”
要不是怕外面的人听到,踏歌真想拍手叫好,低声道:
“二娘高明,咱们不未雨绸缪,还等着那姓曹的害得咱们家破人亡吗?”
“是呢,就是这个理儿。”络韵附和道。
“二娘,到了。”
七贵停稳了马车,把马凳摆在一侧,侍立一旁提醒道。
今日经了差点弄丢二娘一事,他虽侥幸躲过一顿责罚,但此时好似真受了什么大刑似的,往日的活泛劲全无,安生的不能再安生。
踏歌和络韵率先下车,分立两旁,再扶滕悬黎下车。
在滕悬黎低头下车之时,有一人快步从旁走来,向她叉手躬身行礼,
“二娘。”
滕悬黎忽地全身变得僵硬紧绷,抬起的脚踩了个空,身子直直往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