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川抬头,云遮半月,已经子时了。
他今日才又一次见到了杜云渐。
她,与三年前不同了。
三年前,去丽州游历,曲长言在一只质朴无华的画舫上第一次见到了杜云渐。
他不得宣景帝喜欢,自然也不会有人给他物色妃妾,是以曲长言除了逢年过节见到的后宫嫔妃以外极少与女子接触。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热烈赤诚的女子,像一匹无拘无束的马儿,可以欢腾地肆意奔跑。
那时的杜云渐还如少女一般,穿着天水碧色的比甲,嬉笑着给湖中的鱼儿丢鱼食,她身边的两个丫环年纪都不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可眼里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曲长言第一次发现,世间竟能有如此纯洁无暇之人,皇宫中的女人,有的如李太后,喜形不于色,有的如李贵妃,看似美丽温和实则心狠手辣,人人都带着一张看不见的面具,让他晕头转向,一张张笑脸下藏着的是狼子野心。
而杜云渐不同,她的笑容是干净的,明媚的,让他忍不住想要与她相识。
曲长言与杜云渐就这样相识了。
认识后,曲长言才感受到这女子与旁人切切实实的不同,她善良美好,同时带着一股韧劲。
杜云渐并不是在丽州长大的,而是出生于永阳的一个平民农户之家,家中还有个弟弟,杜家贫寒,杜父又迟迟赚不来银子糊口,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偏偏杜母在那时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男丁在任何一个家族都是极为重要的存在,为了养活两个儿子,杜父杜母把心一横,将杜云渐卖给了一个未婚无子的游商。
“其实,我原先不叫这个名字的,我叫杜盼儿,期盼儿子的意思。”杜云渐这样告诉他。
“后来,养父嫌这名字不吉利,便给我改了‘江水渐涨潮渐起,山色渐深云渐绯’ 我便成了杜云渐。”
少女随意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不错,曲长言听着她用如此轻快的语气,将她曲折的前半生讲了出来,从头至尾,她的语气里没有透露出半分对杜父杜母的恨意,反而,是惋惜。
“你,不恨他们么?”曲长言小心地问。
杜云渐有些惊诧地抬眼看向曲长言 “为何要恨?”
“他们生下了你,却不肯好好将你抚养长大,而是把你随随便便卖给了别人。”
“公子这话可不对。”杜云渐温柔地笑。
“他们若一心为钱财,便会将我带到花楼中去,签了身契,降为贱籍,这样不是拿得银子更多?他们只是将我买给了现如今的爹,他对我很好,甚至让我留了原姓,我过得兴许会比先前在杜家更好,我又何来的恨呢?我只是可惜,不能跟爹娘相处得更久些罢了。”杜云渐平静地道。
那时曲长言才得知,杜云渐的养父已经在半年前过了身,好在杜云渐这些年也跟着他学了不少经商的本领,在丽州简单糊口并不难。
她只有孤身一声打理着自己的小生意,银钱本就不宽裕,但她还是将好容易攒下的大半积蓄拿去救了两个被卖给人牙子的女孩。
名义上是做她的婢女,可这些时日杜云渐没少遍寻名医,想让两个小姑娘重新开口说话,为了救她们甚至冷落了自己的生意叫人砸了她的店铺。
杜云渐过得可以说是一团糟,这是曲长言对她一开始的评价。
可偏偏她还乐在其中,店铺没了她又开始去船铺里打零工,这些年她跟着养父东奔西走,船自然没少坐,给人修理船只画舫还是得心应手。
在丽州的那段时间,是曲长言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在杜云渐身上找到了活力,他大胆地向她表明心迹,也得到了她的回应,他知道杜云渐喜欢自由的生活,他甚至决定回京就去找父皇请求赐婚开府。
他去告诉了宣景帝,宣景帝得知他想娶的是个平民商户女还十分满意于他的识时务。
正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杜云渐进宫见宣景帝和李太后时,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的父皇看上了他的妻子,宣景帝不顾他的苦苦哀求叫人从他眼前将杜云渐生生拽走。
那时杜云渐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那双一向乐观带着笑意的眼神变得暗淡,她的眼神里有无奈,不解,对未来的恐惧,以及……绝望。
一瞬间,仿佛囤积多年的委屈在一瞬间爆发,这些年来,无论宣景帝对他有多冷漠,他依然恭敬孝顺,对李太后也敬重有加,可她,就冷冷地看着宣景帝将杜云渐带走,没有出言阻止,甚者叫人帮忙拽住他,好方便宫人将杜云渐带走。
那一天,他同宣景帝大吵一架,最后跑去宗祠摔了玉碟,发誓要与华兴皇室断绝关系。
他曾偷偷打听了宣景帝将杜云渐关在什么地方,并利用山茶给杜云渐传了一封信,叫她千万不要寻短见,等他杀回来救她。
安顿好了杜云渐,他才离开了华兴。
第一次到秦弈门下他便知道这位大豫的江城城主晋王并不似外界所传的那般平庸,反而,他只是懂得韬光养晦,没有真正的本事是无法打动他的,无论是谁,因此他是从一次次拼杀中脱颖而出才成为了晋王身边与泽术平级的那名暗卫的。
此次来华兴,他也同秦弈请求了一个机会,以晋王身边护卫的身份进入皇宫,为的就是能再见杜云渐一面,虽然现在还不能将她带离这片囚笼,能见一面也是好的,至少能让彼此都燃起希望,人带着希望总是会活得更坚强些。
可他来了才发现,原先那个热情爱笑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麻木的女子,仿佛宫中随时有可能凋零的花,再也不复当初的光辉。
“云渐,再忍一忍,我泽川定会将你带出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泽川擦着身上的鞭伤,黯黯握紧手里的玉佩,正是和杜云渐一对的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