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儿臣不敢。”
“你不敢?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嬴政看扶苏此刻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语气倒是放缓了些:“行了,过来坐吧。”
侍者已经在桌案前布上菜肴,扶苏坐到自己的席位上斟酌一二,祈愿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不要影响父皇的心情。
“朝议来的这般迟,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禀父皇,儿臣的确有要事在身,只是儿臣说了,父皇切勿动怒。”
“磨磨蹭蹭,你这理由若是充分,朕就不治你朝议又来迟又跑神的罪。”尽管最近看扶苏多少有些欠教训,但嬴政自认足够温和,对于一个宵衣旰食的帝王来讲,培养孩子不是件易事,扶苏自小文由百家名师教授,武由蒙恬王贲等秦将相传,在自己眼前看着一点一点长大,十六岁初涉朝堂参与朝政,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想放弃扶苏。
“父皇可还记得您已准许辞官的博士伏胜,前几日他准备携家带口返回齐郡老家,途中却遭到秦兵拦截,其女伏婵为保父母兄弟被抓至诏狱。”扶苏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今晨所见全部说出。末了又补上一句:“儿臣已擅作主张命人将伏女送至医署。”
嬴政眯了眯眼:“朕不曾下诏追杀伏胜一家,伏胜嗜书如命又谨小慎微,在朝数年未曾出过差错,此番生怕受术士牵连,故而几次三番提出辞官,他也不看看,那淳于越不也好好的继续做仆射吗。再者就算此事是朕下诏命胡亥去办的,你当如何?”
扶苏起身离开桌案撩袍跪下:“若如此,秦以法治天下,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儿臣私自释放囚犯自然是任凭父皇处置。”
嬴政轻笑,长子看似任由自己处置,实则在悄悄抱怨自己,如若真下过那道诏书,倒是带头做出与律法相悖之事了。
“荷华也是,你们俩一样执拗。”
“父皇不要怪她,毕竟律法中也没有规定公主不能当街骑马......”
“起来,朕可没让你跪着。”事实证明用饭的时候实在不适合议事。
就像胡亥的每一次到来都显得极为突兀一样。
不待寺人传报,十八公子胡亥便从外面跑进来,他甚是焦急又面露窘色,“扑通”一声跪在嬴政桌案前:“父皇,儿臣原想着父皇近几日心中烦闷,特意做了一件为父皇分忧之事,结果!结果那人竟被大姐给放跑了!”
“诶,大兄也在啊,大兄也是,怎么能纵容大姐私放朝廷要犯?”
“朝廷要犯?”
“对啊,博士伏胜私藏朝廷收缴的《尚书》,砌在自家墙壁里面。这回辞官就是为了把这一车书带走,他到了齐郡势必要大肆宣扬朝廷之事,诽谤父皇所行。此人必杀之!”
扶苏皱眉:“有何证据?”
胡亥不慌不忙:“证据自然有,大兄不必为此纠结,哎呀父皇,儿臣可都是为了父皇,您想,伏胜回到齐郡诋毁大秦的律法,污蔑父皇的德行,蛊惑黔首,岂不是对大秦统治万般不利?对付这种人,不施以重刑不足以震慑。父皇,儿臣一直遵从您的命令钻研律法,审讯伏女也是因为不想纸上谈兵。”
“朕都知道,你先回去,此事不必插手。”近几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意欲举荐十八公子胡亥为储君的也大有人在,嬴政早些年派中车府令赵高为胡亥师长,教其律法,每每问及,便是十八公子聪颖善学,天真纯孝,尽是溢美之词。
犹记前世最后一次出巡前,胡亥跑到章台宫求了半个月,嬴政想起赵高那句“十八公子慈仁笃厚,轻财重士。”,故有心考校十八子,才使他求得一个随王伴驾的机会。
在此之前嬴政并非没有考校过诸位公子,只是通过逐一对比仍是长子扶苏脱颖而出。
迟迟不立太子一是追求长生之术,二是即便自己一手培养的扶苏,也并不能让嬴政完全满意,尤其父子二人在近几年爆发过几次“剧烈”的争吵后。
胡亥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起身行礼便离开了,就好像从来没进来过一样。
周遭这才安静下来。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嬴政用手指敲了敲竹简:“你可知这是谁给胡亥的评价?”
“儿臣不知。”扶苏眼睫低垂,眉目间染上一层忧愁,前世之事又在脑海中游走,倘若十八弟担得起这般评价,当不失为贤德之君,只是目前来看兴许缺乏历练,还未能展现帝王之姿。
“那你以为胡亥如何?”
“父皇心中已有论断,又何必要来问儿臣呢?”扶苏行一礼:“儿臣也应告退了。”说罢接着就要走。
“站住,让你走了吗?真是越发没规矩。”嬴政起身行至扶苏身边,将手中竹简递给他:“四百六十名术士的名册给你,朕不行坑杀,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总不能全在咸阳城闲着吃干饭,给他们逐一分配工种派遣下去。至于伏女一事,这女子才学堪比其父,朕的博士官刚好缺一位,能用就留下让她接替伏胜,不能就杀了。你自己看着办。”
“唯。”
嬴政注意到扶苏一侧面颊还有些泛肿,想是自己昨日打的,说不心疼是不可能,但又觉得“逆子”该打,没办法,谁让扶苏触他逆鳞,尽讲那大逆不道死去活来的话,所以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下了:“做好了有赏赐,去吧。”
做不好有罚,扶苏腹诽。
“儿臣告退。”
扶苏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用顺手的武器,这种事情难道不该交由未来太子,他的十八弟胡亥去做吗?
论十八弟手段......如今还是过于稚嫩,而且好像对一些刑罚更加上心,诏狱一旦处决囚犯,他比谁都激动,甚至还要亲临现场观刑......
父皇怎么也不去锻炼一下储君,反倒逮着他这个早就被放弃的人可劲儿折腾。不过这种想法也仅仅存在一瞬,他又想起赐死的诏书中所写“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
顶撞父皇已是不孝,若再心生抱怨,自己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和诏书中的“日夜怨望”一样了?
诏狱
由于原定的坑杀并未执行,故而这四百六十名死囚已经白吃了几天干饭,皇帝赦免众人死罪的诏书下达后,众人更是如蒙大恩,即便心中疑惑暴君又在想什么折磨人的主意,但言行上倒是纷纷做起了绝对拥护始皇帝陛下的样子。
今日得见长公子亲临,更是个个打起了精神。
“拜见长公子,公子千秋。”
“这一定是公子的谏言起了作用,陛下才肯赦免我们。”
“公子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唉。”
扶苏面无表情的听他们夸赞自己,这里的人有“配得上”坑杀之刑的吗?自然有,若非天下初定,恐百姓不安,扶苏比任何人都想杀了他们,杀了这群欺骗父皇,诋毁父皇的人。
上一世父皇赐死自己,和这帮人也并非没有关系,仍记得赵高逼死蒙上卿时所言“信奉儒家学说妄图分封”,李斯在御车上称“担忧臣子提前预谋,选出一位与陛下意见相左的继任者。”......句句不提他,句句都是他。
因直言劝谏不要杀那么多人,就被曲解成不遵法治,妄图分封,两年后的父皇,当真会这样想自己吗?
扶苏将竹简交给侍者:“始皇帝陛下圣恩,赦免尔等死罪,依照大秦律法发作刑徒,为期三年。”其余的话,他是一句也不想说。
这种处罚对于部分人来说还不如蹲在诏狱,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不用干活,这下好了,那去长城工地、直道工地,干不完的活,搬不完的砖。对付这种人,只能让他们干活,忙起来也就没那么多心思诋毁皇帝了。
“谢陛下不杀之恩。”
十八公子府
“先生,为何直至今日父皇都不曾处置扶苏,你不是说父皇那天发了很大的火,怎么反而还赦免了方术士的死罪!”酒樽砸在地上发出声响,胡亥气的将碍眼的桌案一并踹到:“我说了多少好话,父皇他可有正眼瞧我!谁稀罕他那些破烂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