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攸宁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梦里,周公一身青衣,墨发披肩,背对着她,盘腿坐在蒲团上,嘴里念诵着一大串一大串让她脑袋发晕的经文……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
“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著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
攸宁猛然惊醒,梦里,最后一刻,周公回首,仙姿玉貌,赫然便是赵徴也!
回到现实,那晦涩难懂的经文正在耳边,赵徴操着一口和梦中周公一般无二的调子,不紧不慢的吟诵着,声线如山泉潺潺,泠泠淙淙,度化世人。
可放在此时此刻,却犹如魔音贯耳。
“你非要诵出声吗?”
忍无可忍,攸宁辗转反侧,撩开纱帘道。
若是他每天都这样,那自己不得日日不得安宁!
赵徴沉默了,余光瞥见少女香肩半露,眼神闪烁道:“不出声还怎么诵经……”
“可是你这样我没法睡觉,才卯时,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攸宁觉得她必须给自己争取一下,要不然在赵家的每一日她都要这样度过,岂不是很惨?
被攸宁这样直接埋怨,赵徴愣住了,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
以前在静室,他可从未面临过这种问题,现在多了高氏,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那怎么办?”
他反问着攸宁,眼中全是真诚。
被赵徴这样无辜又纯净的眼神瞧着,攸宁生生将刚刚就要脱口而出的去院子里诵给收了回来。
“要不,你默诵吧。”
“就在心里诵,只你一个人能听见,可以吗?”
隔着老远,攸宁眼巴巴地看着赵徴,为自己以后能睡个好觉努力着。
赵徴飞速瞥了一眼那探出脑袋,一脸希冀的姑娘,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回过神时自己都惊了惊。
他竟然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高氏就说了两句话,他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些?
苦恼的想着,赵徴看着长案上的经文,陷入了沉思。
而攸宁这边,看到赵徴竟然这么好说话,她欣喜之余也有些意外。
若是以后和离了,她还要找个脾性温和的夫婿,不会气着你,相处起来也让人舒心。
“那便多谢三公子了!”
道了声谢,攸宁松懈下来,再度放下纱帐,继续躺回去,打算撒开了睡。
沉香冉冉,不过半个时辰,就连睡梦中的攸宁,也被那股带有些许清凉气息的沉香木气息包裹了。
沉香木有五种香型,蜜香、**、花香、果子香,最后便是赵徴这味清凉香。
大约是对方的偏好,亦或者是为了让自己在修行中打起精神,赵徴一直用的都是这味清凉香。
以此沉香木,配以安息香与薄荷叶调制而成的降真香,则被誉为请仙引鹤的道家神仙香。
自攸宁第一次见赵徴起,他身上便无时无刻不是这种味道,攸宁本身不是很喜欢熏香,但对于这个味道,倒是不曾排斥过。
……
等到攸宁睡足醒来后,她发现赵徴已不在屋子里。
她浑身懒洋洋的,唤了月娥和荷儿两人进来,开始洗漱。
已过了巳初,天色也放晴了,暖烘烘的日头再次出现,将湿漉漉的地面渐渐熨干。
攸宁用了这迟起的早膳,逗了金丝球半晌,便随着两个丫头出去走走,秋雨初霁,虽不是山,但空山新雨后也是说的通的。
赵家有个小花园,栽种了许多品种的花,如今正入秋,花园里菊花初绽,花团锦簇,如锦绣绮罗般。
攸宁再次遇上了赵商与徐若莹夫妻二人,两人正亲密无间的倚着,时不时亲亲额头,摸摸小手,两人一个笑意盈盈,一个羞涩温柔。
当真是好一对鹣鲽情深的璧人。
“二伯,二嫂……”
攸宁本也不想打断二人的浓情蜜意,奈何这仅有的一条小道被二人挡住,又打了照面,怎么说都要打声招呼的。
打情骂俏的两人闻声回头,情态各异。
赵商是个脸皮子厚的,要不然也不会抱的美人归,被攸宁看见,脸上不仅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的打着招呼。
“三弟妹。”
反观徐若莹就不同了,小脸像是打了几层胭脂,仿佛能滴血。
跟赵商那厮比起来,她可差的远呢!
“三弟妹可是去找三弟的?”
为了转移尴尬,徐若莹想起了刚刚路上碰见的赵徴,问攸宁道。
“找他?他在哪?”
攸宁不解其意,莫不是赵徴也在此处?
赵商立即就知道了他这三弟妹只是凑巧路过,而不是他以为的关系一夜千里了。
“呐,就在那,直走到头,左拐后有片竹林,三弟就在哪,弟妹不妨去看看……”
想来也是无事,又好奇赵徴去竹林作甚,攸宁笑着应道。
带着两个欢喜的丫头,就朝着竹林去了。
为什么说两个欢喜的丫头呢?
都是因为婆母郑氏整的这一出,姑爷留在了主屋,两个丫头就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好在攸宁不知晓她们的心思,要不然少不得说道一番。
夏日里,竹林便是最为清幽的地儿,到了这初秋,甚至还多了几分清冷寂寥,让穿得略微单薄的攸宁觉得身上有些发凉。
这样寒凉的地儿,赵徴那身子骨能受的主?
带着疑惑,攸宁踏入这幽幽竹林,不期而至地看见了青石上那道犹如谪仙般出尘的身影。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也许是天生带着几分道缘的缘故,再配上赵徴那张极为漂亮的脸,攸宁总觉得他不似凡尘中人。
此刻,谪仙一般的少年郎正拨弄着膝上的七弦琴。
那是一把杉木打造的琴,通体漆黑,琴身雕刻着萧萧竹叶,以金描之,玄金相映,质朴高华。
低沉悦耳的琴声仿佛泉水叮咚,流淌过耳边,攸宁识曲,知道这支曲子叫《欧鹭忘机》。
此曲出自《列子·黄帝篇》,“鸥鹭忘机”一词,“忘机”本就是道家语,教化世人忘却计较、巧诈之心,处世恬谈,与世无争。
这样淡泊隐居,不以世事为怀的理念,在这支曲子中也展现的淋漓尽致,难怪道家视若珍宝。
宽大的道袍下,少年郎身形清瘦,看不出形态,但那双奏琴的双手,却是白皙修长,颇具美感。
攸宁不忍打断他,只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露出浅浅笑意。
前世的她,被困深宫五年,除了料理后宫事务,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便是曲乐,无事就跑到僻静的地方弹奏一曲,让心更静些。
也是巧了,攸宁所善的乐器正好跟赵徴凑了个琴瑟和鸣。
她善鼓瑟。
关于这点,做了五年夫妻的李崇也是半点不知,因为攸宁从不想对李崇展现自己,她恨不得李崇忘了他还有自己这个皇后!
“三公子若不是一心向道,做个琴师倒也使得!”
一曲罢,赵徴聆听着竹林的簌簌清风,良久才从曲调中回神。
攸宁的声音像一道利箭,倏的刺破了整个竹林寂静,让赵徴本沉寂无波澜的心猛地激荡了片刻。
“你怎会在此处?”
攸宁今日穿了一身海棠色的衣裙,花颜如玉,处在这一片青绿中,分外的扎眼。
触及少女那含笑的秋水眸子,赵徴心不可抑制的漏了半拍。
还是没能脱离凡俗的妄念,赵徴心想。
将七弦琴放在一旁,赵徴问道。
“闲逛而已,正巧碰到了二伯和二嫂,他们与我说你在这,我便来看看,怎么,这地方我不能来?”
攸宁打量着这片天地,暗想赵徴着实找了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
“自然不是……”
虽然也不想被扰了清静,但通达如赵徴,自然不会霸道的将一个地划为自己独有。
面对攸宁玩笑般的质问,他顿了顿,温声回道。
……
也许是环境对人的心境起了作用,二人这一次的对话很是融洽,让远处的月娥与荷儿看了直笑。
两人似乎也忘却了昨夜发生的尴尬,如一对普通夫妻那般相谈甚欢,当然,若是能除去赵徴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道袍,想必会更加贴合。
赵徴是个性子恬淡的,又满心的道法,平日里除了小厮生金,无人与他投机,尽管生金听着,也是牛嚼牡丹,根本不通他心意。
但高氏不同,她不仅耐心聆听,还会理解他,认可他,是个极其剔透通达的女子。
赵徴第一次觉得,若是以后摆这样这样一个妻子在眼前,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下一秒,赵徴便恢复了理智,强行将这荒唐的念头驱逐了出去。
他的心智越来越不坚定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但除了等待,赵徴似乎并没有什么还办法。
回去的路上,赵徴一直在念清静经,企图给自己安心。
攸宁自然不晓得对方心中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小神仙似乎又沉闷了起来,话也不多了。
经文来自《清静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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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