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丑时将近。
坤仪殿比平日更静了些,只闻夏虫嘲哳。
经历了先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坤仪殿的宫人们都心有余悸的睡下了,只剩下攸宁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思绪混乱。
茯苓走前给她熄了灯,此刻寝殿内静悄悄的,也黑漆漆的。
除了眼前微微晃动的纱帐,攸宁再看不见旁的东西。
已是盛夏,暑气也厉害,攸宁加上烦躁,身上比平日更热些。
三两下的蹬掉身上薄薄的被子,攸宁四仰八叉的躺着,再不想顾及什么皇后的仪态,反正都这个地步了,她还在意这些无聊琐事作甚。
冰桶中的冰块散发着盈盈凉气,但解不了攸宁心头的燥热,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明日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呢?
伤了龙体,就算她是皇后也不好收场,御史台那些个谏官,怕是又要聚众弹劾她这个国母失德了。
但那又如何,她恨不得不当这个皇后,困在在四方城中,攸宁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先前与李崇吵嘴时,李崇说的不完全对,她是因为大婚夜李崇给了她个没脸很是恼火,但那股情绪只是存在了一年。
真正让攸宁嫌弃他的,是李崇那股风流滥情。
为什么有人可以同时爱重好几个女子,同样的情深,同样的娇宠,哪一个都放不下。
旁人都说多情胜过无情,但攸宁却不这样觉得,她宁愿自己的夫君无情,也不愿像李崇这样多情,乃至滥情!
五年来,她亲眼见证着李崇对几位妃妾的爱重,她在一旁倒显得多余又可笑。
攸宁本就不是多情愿入宫的,都是那些没事找事的谏官,当年不知被灌了什么**汤,一致举荐她为中宫,导致她原本的安生日子被打破,在这皇城中蹉跎了这么些年……
若是……
若是当年没那么任性就好了!
想起当年那场胡闹,攸宁特别后悔。
她本与皇家无缘。
攸宁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夫婿,是京城的赵太傅家的三公子,名叫赵徴,是出生那年她那开国元勋的祖父给定下的。
赵家老太爷与攸宁的祖父同是□□时的开国功臣,两家一直交情甚笃,算是世交。
又加之攸宁同那三公子同年出生,两家爷爷一高兴,直接做了媒,定了个娃娃亲。
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攸宁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但世事难料,就在那赵三公子十二岁那年,彼时攸宁也是十二岁,那赵徴不知是撞了什么邪,拜了一趟道观,就要死要活的去做道士,不做这等凡夫俗子,要飞升成仙!
此等行径可把赵家人给惹怒了,先不说与高家千金的婚约还未履行,这好好的世家公子,怎么能说当道士就当道士呢?
赵家人严令禁止赵三公子的荒唐行径,尤其是其母,简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来阻止这个三儿子。
但赵徴也是个硬气的,一心修道,凭着一股子倔驴的脾气,任谁也劝不回来。
也不知是被什么迷了眼,这个仙,这赵徴还真就舍不下了。
最后两方都妥协了下来,赵家人允许了赵徴修道,但不得离家,赵徴为了他的修仙大业,也忍痛让了步。
大概是觉得心中有道,哪里都是道场。
自此以后,她高攸宁有个修仙夫君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世家贵族的圈子,而她也成了惋惜的对象。
祖攸宁祖父身为开国大将,跟随着□□皇帝南征北战,驰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立国以后更是获封枢密使一职,其荣耀无出其右。
虽然本朝更加敬重文臣,轻武将,但高家老爷子的功勋可不是能一概而论的。
此等荣光,定然是惠及子孙的。
先帝昌平七年,祖父逝世,被追赠中书令、广阳郡王,谥号“武德”。
虽然攸宁的祖父早已逝去,但攸宁的父亲,高家长子高淮,也十分争气,没有辜负荫封,凭着才能被先帝一步步提拔为从二品礼部尚书,维持了高家的荣光。
这样的权贵之家,显赫的门楣,再配上攸宁出色的品貌才华,不敢说攸宁一定是京城第一名门贵女,但也是一等一的名门淑媛!
但如此出色的佳人,却要配给一个满脑子只知修仙的赵家三公子,这委实让人扼腕叹息。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就十分仰慕高家千金的世家儿郎,更是恨不得那赵徴连夜飞升,好让他们有机会抱的佳人归。
但奈何,两家的婚事虽风雨飘摇,但却坚若磐石。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高千金是定然要守这个寡时,变数来了。
回忆到这,床榻上躺着的攸宁不仅叹了口气,她心里那个恨呐!
没错,那个变数就是她自己。
她当时无法忍受自己有个整日修仙的夫婿,更无法忍受赵家那边时不时传来要退婚的消息。
攸宁本就不是绵软性子,心气也是傲气的很,如若不然也不会冷了李崇那厮五年。
她以绝食来要挟爹娘,在十六岁那年的盛夏去赵家退了亲,解除了自己身上这道被她认定为枷锁的婚约。
解除婚约后,攸宁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麻雀,想飞到哪就飞到哪,期盼着日后找个与她恩爱两不疑的夫婿……
可好景不长,只是潇洒了一年光景,也就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她被群臣举荐为中宫皇后人选。
皇家之命不可违,就算她是开国元勋的孙女,礼部尚书的嫡出千金,也丝毫抗拒不了皇家的威仪。
郁闷的进了宫,此后的日子便不用说了,接二连三的让她烦心,让她像一只金丝雀一般困在了这四方城五年!
“我当初若是没退婚就好了,做个悠闲的贵夫人不好吗?”
床榻上,攸宁像一条刚刚蹦上岸的鱼,气愤的踢打了一阵,直到丑初,鸡鸣时分,她才渐渐开始出现倦意……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攸宁还未自己明日的命运惆怅了一下。
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应该想想办法!
……
屋内的安神香燃着,浅淡的清香伴着她,不知几时,攸宁沉沉睡去。
这一觉她睡前所未有的好,香甜的不似往常。
她是被肚子的咕咕叫声惊醒的,她只觉得自己要饿扁了,就像几天没吃饭一样,身子也直发虚。
没道理啊!
攸宁很纳闷,虽然先前跟李崇吵架费了些力气,但晚膳她也用了不少,不至于闹这么大动静的。
肚子接二连三叫唤,让攸宁有些尴尬。
过一会怕是茯苓就要带人进来侍候了,要是让宫人们听到她这个当朝国母肚子叫的这般厉害,攸宁岂不得羞死?
手脚无力的从床榻上爬起来,脚步虚浮的下了榻,摇摇晃晃的往记忆里的桌子那边磨蹭。
她记得昨夜茯苓在那摆了一碟子乳糕,应该可以垫垫肚子。
想起乳糕的味道,攸宁脚下步伐急了些。却不想脚下本就发软,又不知道绊到了什么,攸宁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稀里哗啦的一片声响,好像是冰块哗啦啦滚到地上的声音,连带着一个铜物事砸到她脚上,攸宁惊呼了一声。
“姑娘怎么了?”
想是动静太大,外间的门立即被推开,一道焦急的女声灌入攸宁晕乎乎的脑袋中。
攸宁饿的没力气,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自然也没察觉到今日的茯苓对她的称呼不对劲。
茯苓是景和三年来到她身边的,每日一口一个娘娘,端方的紧。
不像她自小的丫头荷儿,就算进了宫人后也总是唤她姑娘,不喜娘娘这一称谓。
只不过荷儿这丫头景和三年就被她送出宫嫁人了,替她打理她名下的铺子,看着荷儿送来的信中所说,她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如今儿子应该也有两岁了。
想起荷儿,和自己未嫁时那段青葱岁月,攸宁很是怀恋。
“茯苓,铜鉴好像被吾踢倒了,你快掌灯,遣人进来收拾一下。”
“还有,上些膳食,吾突然有些饿。”
攸宁还是拘谨了,她不是有些饿,她是很饿。
被“茯苓”搀扶着起来,攸宁闻到一股淡淡的荷香,就像荷儿那丫头,总爱用她给调配的荷花香露,身上也总是一股淡淡的荷香。
荷儿原本叫林小丫,是家里最小的丫头,成了攸宁的侍女后,因为她爱荷香,攸宁就赐了她荷儿一名,从此以后改名林荷儿。
三年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了,攸宁觉得有些不真实。
被“茯苓”扶着坐在圈椅上,攸宁摸索着桌子上的乳糕,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而“茯苓”这时候也出声了。
带着七分疼惜和无奈道:“我可怜的姑娘,想必是饿糊涂了,竟将荷儿的名字都叫错了,茯苓又是谁?”
那道女声一边说着,一边去将灯架上的灯点亮,几番动作下来,屋里一扫先前的漆黑,顿时亮堂了起来。
伏在桌子上的攸宁也看清了来人。
荷儿?
眼前的人不再是穿着得体宫装的茯苓,而是已经和她分开三年的贴身丫头,攸宁觉得自己在做梦。
要不然怎会看见荷儿这丫头。
“荷儿,这是我三年来头一次梦见你,你还是老样子。”
端着烛台,藕粉褙子的俏丽侍女一脸迷糊的听着自家姑娘的自言自语,觉得姑娘委实不能再倔了。
都开始说胡话了,这还得了!
今儿无论怎的,她都要让姑娘吃些东西!
本来都做好苦口婆心劝说的准备了,但荷儿还是没想到,那特地备着的清粥小菜一端上来,她还没开口,就看见前几天还犟的像头驴的姑娘一把抢过了碗筷,快速又不失优雅的吃了起来,叫荷儿那还未张开的嘴立即闭上了……
“姑娘想通了就好,但也要慢些吃,三天未进食,还是小心些肠胃。”
“姑娘也别和老爷和夫人犯倔了,毕竟是姑娘的祖父亲自定下的婚事,退了总是坏了信义的,也不怪老爷夫人都不同意……”
“离赵家来亲迎也就一月了,姑娘多担待些,这些几日两位大人为着姑娘的身体都急坏了。”
“都怪那赵家郎君,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去奋发考科举,偏要去当道士,修什么仙,全苦了我们姑娘了,着实恼人!”
“咱们姑娘这般品貌,又是这样的勋贵人家,竟配了个道士夫婿,荷儿也……”
还要抱怨着什么,荷儿就看见自家姑娘手中汤匙一落,一双秋水眸子定定的看着她,嗓音微哑道:“你刚刚说,赵家亲迎还有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