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小姐,做人要识时务。”
西装革履的男人步步逼近,女人似脱力一般,步伐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后退。
偌大的房间,她无处可逃,节节败退,直至后腰抵住阳台上冰凉的金属围栏。
倚着半人高的围栏,像是最后的依靠,舒颜数次调整呼吸,发觉整个人完全使不上力气。
“宋阑,你,无耻!”
仅仅是几个字,用力的斥责,已经让她手脚发软。
面对发妻的愤怒,宋阑笑得很温和。一张君子温良端方的皮,他披了三十年,早已深入骨髓。
“别挣扎了,还以为你是那个身手不凡、以一敌百的女英雄吗。”
宋阑突然来了兴趣,停下从容的脚步,在两米外站定。
他见过猎物被逼入绝境时的各种模样,绝地求生的徒劳,苦苦哀求的软弱。
那这位与自己同床共枕三年,少时隐姓埋名投笔从戎,挣得个上尉军衔的妻子,联盟最负盛名的元帅之女,又会是如何呢?
他慢条斯理,用令人愉悦的语调说着残忍的话语,“老实说,中了青坦之毒,还能撑这么久,看来我夫人的军旅生涯的确没有白费。”
闻言,舒颜瞳孔一震。
青坦,联盟最偏远,也是最擅长用毒的区域。
青坦之毒,先是会慢慢地,无知无觉地腐蚀人的身体,经药引催化后,令人瘫痪,此时如果没有解药,离死亡仅有半刻钟。
这些还是那个人告诉她的,舒颜想起男人的黝黑坚毅的脸。
那次执行任务的雪夜太冷,冻得她快昏死过去。黑夜中突然有声音,他小声地讲起自己在五湖四海的见闻。
有意埋藏的人在身体感官失灵的此刻,随着一点细微的记忆,被不合时宜地引燃,又被舒阳迅速按下。
青坦之毒。
那她近来身体上的反常,一切都有了答案。
舒颜怨恨地盯着眼前人,三年的婚姻生活,原来从未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你想怎样?”
见对方很识时务,男人往前一步,递上文件。满意地笑道:“签了吧,签了你还可以活着,继续做你的……”
看清封面上的文字,舒颜逼出全身的力气,抬手一劈。纸张如漫天飞舞的雪花,散落在地。
宋阑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原来你想要的是军权,你配吗?”像是终于窥见他肮脏不堪的内心,舒阳怒极反笑,撑起全身的气力,“狼子野心——你做梦!”
联盟军权尽归三大元帅,两年前,她的父亲舒战云病逝,舒家的军权虽然被分散,但独立于联盟的舒家军团仍誓死效忠,更何况舒战云的心腹依旧统领着最核心的联盟军。
想要军权,从她这个舒家继承人下手,可谓是近水楼台。
猎物的垂死挣扎固然好看,但她话语里瞧不起人的劲儿,狠狠地戳到宋阑的痛处。
他脸色几经变幻,最终恢复平静,“舒大小姐,多说无益,识相的就快给我签了。”
舒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宋阑,轻快地笑着。那眼神居高临下,仿佛身陷泥潭的不是她,而是卑微又可怜的他。
宋阑一向完美的表情,陡然产生裂痕,他平生最恨被人瞧不起。
凭什么舒颜即使陷入绝境,还能够这样淡定自若,高贵得令人窒息。
稳占上风的明明是他!
宋阑脑中狂躁的风暴尖锐地席卷一切,他迫切想要看见她崩溃的表情。
“何必垂死挣扎拖延时间,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在期待什么呢?是你以前在军营里的那个情人,还是你那呼风唤雨的元帅父亲?”
“只可惜,情人主动背弃了你,而你的元帅父亲也早就死了。”
宋阑语气尖酸,女人突变的神情,让他感到一股快意。他乘胜追击,抛出令她神魂俱灭的话语。
“——对了,你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真以为他有那个福分自然老死?”
“你什么意思!我,父亲是……”
夜风习习,吹得她声音些许颤抖。舒颜不敢相信他的话,本能地反驳,却忍不住怀疑。
顷刻间,两人地位调转,宋阑恢复从容,笑容更甚。
“舒颜,你的头脑很好,”顿了顿,他似有深意道:“可你不懂人心。”
女人强撑着挺直腰背,身形在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宋阑深谙人心,人在最脆弱的时刻,是不会放弃救命稻草的。他温声蛊惑,“签了吧,签了你还可以勉强活着,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大小姐,我的……”
女人低着头。半晌,像是想通般,扬起脸露出温柔的笑意,颤巍巍地向他抬起手。
结婚三年,宋阑很少见她笑,在军队里养成的行事作风被她贯彻,两人虽然是夫妻,却过得不那么亲密。
尤其在舒战云死后,随他与世长辞的,似乎还有舒阳的喜怒哀乐。
舒颜长了一副天生丽质的好面容,即使没有煊赫的家世,凭这容貌也能名声在外。
这已是骄傲的舒大小姐低头的表现。
被她的笑意击中,宋阑心中翻涌,快步去扶向他伸来的手。
虚浮无力的手心柔软,冰凉得他眼皮一跳。
一股莫名的预感!
“舒家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女人的声音,决绝冷酷。
还来不及细想,眼前天旋地转。宋阑眼疾手快抓住扶手,敏锐的直觉救了他一命。
从百层高楼下坠,速度极快,快到舒颜来不及回想自己的一生。
拉宋阑下水的一搏,用尽身体最后回光返照的力量。毒已入肺腑,与其苟延残喘地偷生,不如断了他觊觎舒家权力的野心。
或许没人能平静接受死亡,年少的舒颜曾以为自己是特例,她的一生很幸福,严厉冷酷却真心爱护她的父亲,沉默内敛却细节从不含糊的爱人。
她所拥有的超出常人许多,在奉还这一切时,理应知足。
可世界翻天覆地。
她唯一爱过的人背弃她而去,相敬如宾枕边人下毒逼她就范,以为寿终正寝的父亲,原来死得不明不白……
现在连她,也即将死于非命。而凶手,她的丈夫,却在人世继续假仁假义,博得好名声。
极速下坠的风扭曲人的面容,她只来得及呸出嘴里浓重的血腥味,一切归于静寂。
在无限接近死亡的一瞬间,舒颜难以控制地万分崩溃,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我,有悔。
我好恨!
我好怨!!
恨意在心间咆哮,死亡尽头无穷的黑暗将嘶吼声一圈圈、一层层地放大。
炙热的怒焰蔓延,燃烧起熊熊烈火。
“我不甘心就只能这样结束!!!”
似乎是天火在灼烧她的身心,舒颜拼尽全力奋喊出声。
巨大的失重感袭来。
庄园中极尽奢华的套房,明亮开阔,琳琅满目,可惜房间里的人们无心欣赏。
给病人打完针,屋里的一队医护轻手轻脚地离开。
大床上的女人面容沉静,紧闭着的双目留给人更多遐想,尽管很难想出是如何一双眼睛,能配得上她的万千风华。
轻轻擦拭着女人的双手,传来异乎寻常的高热。这都两天了还不见好,女佣正忧心忡忡。
眼前人突然如过电般,猛然从床上弹射坐起。
“你终于醒过来了,大小姐!感谢上天!”女佣喜极而泣,转身朝门外高声呼喊。
耳边的叫嚷声纷纷扰扰,杂乱无章。舒颜呆坐着,愣神许久。身上的汗水带走温度,发凉的感觉渐渐入侵全身,她才回过神来。
熟悉的,掌握和调动全身力量的感觉。五感归拢,舒阳才发现,眼前的竟是她在舒家的房间。
目光所及之处,简约华贵的装修,矮柜上的摆设,窗边放着的贵妃椅……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低下头,粉嫩的床铺占满视线,一个模糊的念头跳出来,舒阳想得出神。
自从她负气出逃后,从参军到成家,她再也没用过如此花里胡哨的东西。
五大三粗如舒战云,铁血军人怎么会懂得如何娇养女孩。同僚提点的吃穿用度,什么娇软可爱精致的,他一律照办。
盯着眼前少女心泛滥到刻板的床铺,舒颜不敢置信,这是梦境吗?
原来人死后,再看曾经是这种视角。
她一边说服自己眼前是虚,克制内心的巨大的喜悦。心里又按捺不住地数次想着,如果,如果……如果是真的呢?
这问她只敢小声嘀咕,生怕把正做梦的自己叫醒。
心中天人交战之际,卧室房门猛地打开。
快步走进一群人。专业有素的医生迅速上前做检查,询问她的情况。
舒颜充耳不闻,愣愣地盯着面前历经风霜,仍威严端方的中年男人。
四目相对,一行清泪在她脸上汹涌流淌。
刚才的问题在此刻失去意义,即使是梦境,舒颜也感激不尽。
嘴唇嗫嚅,压下心中万般想要倾诉的委屈,她做出轻快的模样,向在生死两端,与她阔别已久的父亲打招呼,“好久不见,舒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