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他再次相遇,四目相对,难免面上尴尬。
当初她一心抗拒着给他做妾的婚事,自始至终却从未考虑过他的心思。直到那日当着众人的面,他说此生绝不纳妾,她才明白自己孤注一掷的决心是多么明智。
离开尚书府后,偶然想起那日,她也不是没有埋怨过他。既然一开始就不愿意纳妾,为什么不事先站出来拒绝这门婚事?
难道非要看她苦苦挣扎,他才肯站出来不痛不痒地说上一句不愿吗?他竟然如此寡情,连半分对姑娘家的怜惜都没有吗?
想到这里,秦姝再看向陆之珩时,眼中就不禁带上一抹怨色。
陆之珩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沉默,看着她眼神中的怨怼,眼前却不知为何浮现了昨日长街上她拉着秦母时的甜美笑容。
心中忽然有些涩涩的,陆之珩说不出那种感觉。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便要什么有什么,人生唯一的挫败不顺便是云舒的意外溺亡。
他是天上皓月,从来都是受人仰望,还从没有人像秦姝这样冷待过他。他不明白为什么。
撇下心中的千头万绪,陆之珩平静地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秦姝抬眸看着他,他的眼神清澈平静,细看之下还有一丝疑惑,却是看不出半分的愧疚。
她心中恼火,语气冷淡地回道:“好与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她从来都不是刻薄的人,因此话一出口就惊住了站在一旁的云屏。
墨江有些面色不善地看向她,眼神中隐隐含着警告。可秦姝却浑不在意。从前她是云舒的时候,便有些怵冷漠寡言的墨江。
但她知道,墨江忠心耿耿,最是得陆之珩看重,所以即便怵他,她也会顺带着讨好他,只为了在陆之珩面前留下宽待下人的好印象。
可如今她是秦姝,不再是那个需要小意讨好陆之珩的云舒了,连带着也不必在意身为仆从的墨江了。
陆之珩颇为意外地看着秦姝,愣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才幽幽说道:“墨江,你去沏一壶热茶来。”
墨江闻言,抑去眼底的情绪,沉默地转身去了马车上。陆之珩的马车十分宽敞,车里有齐全的茶具和烧水的炭炉。
陆之珩看向亭外的雨幕,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场山雨一时半刻停不了,秦姑娘纵然厌恶我,也勉强忍着吧。”
秦姝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白,一时间面上发烫。云屏见秦姝面露尴尬,似是欲言又止,便轻声说道:“姑娘先坐着,耽搁了这么久许是饿了吧,奴婢去车上拿食盒来。”
说完便脚步匆匆地避了出去。
秦姝抬头看了陆之珩一眼,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便开口说道:“厌恶倒谈不上,只是我与陆大人已然陌路,实在不该再有什么牵扯。”
陆之珩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晦暗,情绪不明。秦姝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没有逼婚之事,你救了我,我本该感激你。说起来这件事你也是受害者,我并没有立场来责怪你。”
话虽如此,她心底却还是有怨言的。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做法,可他什么都没做。虽然他本也没有义务为她做什么,可她就是忍不住要怨他冷漠。
陆之珩沉默地注视着她,半晌才开口说道:“终究是我连累了你。”他的眼神有片刻的黯淡,令人忍不住怜惜。
秦姝没见过他黯然的神色。从前他是意气风发的,他的人生实在太过顺遂,只要是他想做的,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可今日他却显得这么黯淡。她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她没想过让他内疚自责,可看着他那么平静的模样,像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没办法像他那么淡然。可事已至此,她对他已经无爱,又何必存着怨呢?
她敛眸轻声问道:“二表哥如今还好吗?”
自从离开尚书府后,她没有再打听过任何消息,可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担忧起那个为了她而愤然反抗家中长辈的少年。
见她问起了陆之衍,陆之珩眉心一皱,喟然道:“二弟已经回国子监了,秋闱在即,不容分心。”
对陆之衍,秦姝心中有歉疚也有遗憾,却也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既然对他无心,就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冷漠也好,无情也罢,不打扰才是最好的成全。
两人相顾无言,纷纷看向外头的雨雾。秦姝记得,六年前也曾有过和他一起避雨的经历。那时候是在青云山的云家庄子上,父亲母亲带她去避暑。
陆之珩带着新写好的策论来请父亲评判,父亲当时正陪着母亲午睡,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撑着伞想要回房,在水榭凉亭见到了正在避雨的陆之珩。
那时候她满心欢喜,撑着伞去凉亭见了他,又让婢女去房中取来了棋盘,隔着雨幕与他对弈。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这般冷清,面上永远是温润平淡的,像一缕清风,吹到了她的心上便停住脚步,再也不肯消散。
他对她谦逊有礼,在外人面前他们郎才女貌极为登对,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所有人都等着他们成亲的喜讯,可谁能想到,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往事如这雨中烟雾般虚无缥缈,秦姝心中唏嘘,连眼神都带着几分迷惘。
墨江很快就煮了一壶茶过来,眉眼冷淡地站在一旁斟茶。滚烫的茶水在杯中腾起热雾,茶香顺着热雾飘散开来。
陆之珩将一杯热茶推到了秦姝面前,墨江见了便沉默地又倒了一杯放在陆之珩手边。
陆之珩摩挲着茶杯,语气也较平常温和了些,轻声说道:“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他不是一个会关心人的男子,仿佛这个世间也并没有值得他关心呵护的人。在秦姝的记忆里,陆之珩向来是云淡风轻的。
他似乎是没有什么柔情的,至少她不曾见过。除了对陆希月有几分关怀,对旁人好像都一样,淡淡的,没有温情。
秦姝有些意外他竟然会给自己让茶,正思忖着如何拒绝,陆之珩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垂眸说道:“不过一杯茶而已,便是想要和我划清界限,也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话让秦姝面上尴尬,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硬着头皮端起茶杯来。
云屏此时已经拿了食盒过来,秦姝看着她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从里面端出了两盘点心,轻巧地放在了石桌上。
一盘杏仁酥,一盘绿豆糕,都已经冷了。秦姝喝了口热茶,觉得身子从内而外地暖和了起来,连心底的阴郁也仿佛消散了几分,心情也明朗了起来。
她眸光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糕点,温声说道:“这些糕点是东城姚记点心铺里买的,味道还算不错。我既喝了你的茶,便用这点心交换吧。”
陆之珩闻言看向那两盘点心,他并不爱吃这些甜腻的糕点,可此刻看着秦姝眼底的善意,他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一块色泽碧绿的绿豆糕。
绿豆糕入口香甜,丝丝缕缕的甜在唇齿间化开,没有想象中那么甜腻,意外地合了他的口味。
见他小心翼翼地细细品尝着手中的绿豆糕,秦姝忍不住侧目。一个大男人竟然比女子的吃相还要好看,实在有些令人嗔目结舌。
她心里觉得好笑,垂眸拿了一块绿豆糕放入口中,就着茶水吃了下去。等她一口气吃了三块下肚,陆之珩才勉强吃完手里那一块。
陆之珩吃完绿豆糕,斯斯文文地喝了口茶,抬头看向秦姝问道:“会下棋吗?”
秦姝正吞咽着口中的糕点,闻言差点噎住了,她艰难地将糕点咽了下去,脸却憋得通红。云屏眼疾手快地又给她倒了杯茶,秦姝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才终于舒坦下来。
他方才是在邀她对弈?
秦姝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见她点了头,陆之珩便让墨江去车上取了棋盘和棋子来。
云屏将桌上的糕点收到了一边放好,秦姝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你若饿了就自己吃些,不必给我留了。”
墨江将棋盘摆好就退到了一边去,云屏也站在凉亭的边上吃着杏仁酥。石桌旁便只剩下秦姝和陆之珩两人。
“你先选吧。”陆之珩客气地将棋篓往前一推,让秦姝先选棋子。秦姝也不推让,毫不犹豫地选了白子。
“请吧!”陆之珩拿过装着黑色棋子的棋篓,两指轻拢夹起了一枚黑子。按照规矩是白子先落,秦姝略作思索便将指尖的白子落在了正中。
陆之珩不急不慢地跟着落下了黑子,两人一来一往,很快就各自占据了一片领地。秦姝已经许久没有下过棋,但循着从前的记忆,仍是和陆之珩过了许多个回合也没落下风。
陆之珩看着她的棋路,招招式式都像是为了克制自己而设。原先他只是想要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才会提议与她对弈,却没想到她不但会下棋,还下的这么好。
起初的漫不经心已经消失不见,他的眼眸里闪现了浓厚的兴趣与探究,抬头看向秦姝道:“你的棋艺不错,布局走势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熟悉了,他们的棋艺都师从云太傅,不过他学的是布局谋略,而她是为他而学,学的也是如何压制他的棋路。
她的棋艺谈不上厉害,可对上他却是能应付一二的。当时她让父亲教她下棋,也只是为了日后能与陆之珩多一些共同的爱好,为了不让他看轻自己。
父亲总说棋盘如战场,她只想着如何进攻却不肯学习布局设计,只有一腔孤勇,便是摸透了对手的棋路,一旦对手改换思路,她便会落得一败涂地。
可她不在乎,那时候她太急于求成,一心只想让陆之珩看到自己的优秀,哪里会管其他的。
陆之珩见秦姝像是极其熟悉自己的棋路一般,每一次他刚落子,秦姝便像是能瞧出他接下来的布局,每每都能将他生生扼住。
他的嘴角慢慢勾出一抹兴味的笑,开始不动声色地改换了棋路。秦姝见他反其道而行,一时措手不及,连思索的时间也变得更长了。
云屏吃了几块糕点下肚,瞅了瞅站在一边的墨江,踌躇着将盘中还剩下的几块糕点递到了他面前。
云屏冷不防的举动却只换来了墨江冷淡的一瞥,云屏被他看的发寒,有些怵他,缩着脖子想到:不吃就不吃,这么凶做什么?
她忿忿地收回手,转过身去将剩下的糕点装进了食盒里。亭子外大雨渐渐小了,秦姝苦思冥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落下那一颗莹白的棋子。
她罕见地皱着眉,心力交瘁地将棋子放回棋篓里,心悦诚服地说道:“我输了……”
陆之珩看着她苦闷的表情,难得露出了开怀的笑容来,嗓音清冽地说道:“你能与我下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只是我观你的棋路,似乎只着眼于进攻而不留心防守,如此便很容易露出破绽。你对我的棋路仿佛很熟悉?”
他蓦然发问,秦姝只一愣,怕被他看出什么,只搪塞道:“我棋艺不精,只学了如何进攻,不曾细心学过防守布局。哪里是熟悉你的棋路,不论对面坐的是谁,我也是只攻不守的。”
陆之珩看着她慌乱解释的模样,有些好奇地注视着她。她似乎有许多面,又有许多他不了解的谜。
和她下棋时她的沉静让他有种对面是故交的熟悉感,可他们分明相识日短。谈不上了解,便连好好认识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秦姝一抬头便对上了陆之珩探究的目光,她心中一乱,立刻掩饰般地转头看向亭外。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小雨,滴滴答答,竟有几分缠绵悱恻。
“雨快停了,我们该回去了。云屏,你去跟老李说一声,我们这就回去吧。”
这场雨下的太久,而她太过沉溺于和他的对弈,如今棋局已了,她也该走了。
陆之珩见秦姝的神色又冷淡了下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她像是要刻意地避着自己一样,难道做不成夫妻,便连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云屏已经将雨伞撑开了,秦姝朝若有所思的陆之珩颔首道别。“多谢大人的茶水,家中还有事,秦姝先行一步了。”
陆之珩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她步入雨中,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马车前,他才收回视线,垂眸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