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松阳书院时,已经临近午时。秦姝在云屏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满儿寻到门童递上了拜帖后,主仆三人在门前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请了进去。
松阳书院依山而建,书院的规模虽比不上国子监,却也是京城中读书人心中的圣地。书院的山长是十年前向朝廷请辞的翰林院大儒苏兆钦。
苏兆钦为人正直坦率,最厌恶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一心只想着做学问。也因为直率的个性得罪过不少同僚。
他致仕后就到了松阳书院做夫子,后来老山长卸任后,他就继任了书院的山长。这些年慕名而来的学子不少,许多更是以能成为他的弟子而豪。
历届科考中都有不少他的弟子高中,因而他的风头一度盖过了国子监祭酒。
秦姝几人在童子的引路下,很快就到了会客厅。童子温声招呼她们入座,眉目柔和说道:“几位姑娘先稍等片刻,山长正在书房会客,结束后就会过来。”
茶水很快就送了上来,童子温顺退下,只留秦姝几人在厅中坐着。
秦姝安然坐着,目不斜视地品着杯中的茶。从前她不爱喝茶,可这些日子在尚书府喝得多了,也能品出个滋味来。
口中的茶水味道清淡,似乎不是北方人爱喝的浓茶,倒有几分像是南边的茶。再看舒展的茶叶,枝叶青翠,便是泡了这么久,也还是泛着青色。
《茶经》中曾经记载过一种产自徽州西边的茶,便是色翠味淡,回甘悠长。她已经不记得那茶的名字,但也觉得这茶的味道很是清新,颇为爽口。
云屏也坐在一边,打量着厅中的陈设。书院是肃穆严谨的地方,厅中没有贵重花哨的物品,陈列虽然简单,墙上的字画却也露出几分雅致。
满儿是个活泼好动的,即便坐着,身子也不时左右扭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着。
秦姝喝完了一盏茶,苏兆钦才姗姗来迟。秦姝一见他走进来,便施施然起身行了一礼。“苏山长……”
苏兆钦挑眉看向她,脸上还是一贯的严肃,径直走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说道:“姑娘不必多礼,请坐吧。”
闻言,秦姝优雅端正地重新落座。苏兆钦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才童子送了拜帖来,说是有芳客求见。只是老夫与姑娘素未谋面,不知姑娘寻老夫有何事?”
说罢,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灼灼地望着秦姝。
秦姝恬淡一笑,目光清澈地说道:“是秦姝叨扰了,还请山长不要怪罪。实不相瞒,今日秦姝登门拜访,是有一事相求。”
苏兆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说下去。
见状,秦姝站起身,将云屏手中的木匣子拿起,恭敬地捧到了苏兆钦面前,嗓音轻灵地说道:“这匣子里是我近日来整理作答的手稿,还请山长过目。”
待苏兆钦将匣子接过去,打开匣子拿出那叠手稿,垂着眸认真看去的时候,秦姝继续说道:“我有心整理一些策论答题刊印成册,以供学子们翻阅参考,还请山长指点一二。”
苏兆钦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稿子粗粗看过,须臾,却蹙着眉,一脸难色地说道:“恕我直言,姑娘此举实在不妥,老夫也无力相助。”
说罢,苏兆钦将手稿重新放回木匣子里,面上也跟着冷了几分。
秦姝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退缩,只神色紧了紧,道:“我知道此事有难度,但我还是想为天下贫寒学子试上一试。我知道山长当年毅然决然从朝廷请辞,为的便是守住心中的清明。”
“山长一心向学,十年间便将松阳书院推上了高峰。依山长的才学和声望,本该在国子监有一席之地,可山长您却选择了当时名声不显的松阳书院,足可见您之高义。”
“山长不是沽名钓誉之徒,而是真正做学问的人。秦姝心中钦佩山长的品行,故而书稿一成便迫不及待要来拜访您。”
秦姝从容不迫,神色恭谨。苏兆钦看在眼里,面上也松了几分。他沉吟片刻说道:“秦姑娘不必如此抬举老夫,你且说说,你意欲何为?”
见他不复先前的抗拒,秦姝柔声一笑,目光晶莹,恳切地说道:“我素闻山长才名举世无双,故而想请山长为我在答卷上批注一二,如此也能为学子解惑。”
苏兆钦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姑娘的手稿我粗略看了,题目的确不错,作答也尚可,看得出姑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只是这样的题目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见秦姝虚心听着,苏兆钦复又说道:“你的选题有不少都与前几年的科考策论题类似,这样的题目和答卷若是刊印出去,只怕要引起不小的风波。秋闱在即,我劝姑娘还是算了吧。若是不巧与今年的试题重合,只怕姑娘会有性命之危。”
苏兆钦是惜才之人,自然不愿见秦姝因此丢了性命。
“多谢山长教诲,秦姝受教。只是此书一旦发售,上面的题目便绝不可能再出现在科考试题之中。我不过是想为寒门学子提供一些答题思路,也并无舞弊之嫌,山长不必忧心。”
“还请山长指点一二,我绝不会泄露批注者的身份,更不会打着山长的名号去牟利。”秦姝言之凿凿地保证道。
苏兆钦却有些犹豫,沉思片刻,看着秦姝说道:“容我再想想吧,你先回去,十日后,我自会给你答复。”
没有直接拒绝,那便是还有机会。秦姝福至心灵,会意笑道:“多谢山长,十日后秦姝再来拜访您。”
见她笑得如此飞扬,苏兆钦面色淡淡道:“姑娘不必高兴得太早,十日后我也未必会答应。”
“山长肯给我机会,我就满足了。”秦姝笑着向苏兆钦行了个礼,言笑晏晏地拜别。“山长事务繁杂,秦姝就不打扰您了,十日后再见。”
说罢,秦姝主仆三人施施然告辞离去。等她们走远了,苏兆钦又捡起匣子里的手稿,细细看了起来。
先前粗略看过,只觉答卷文辞优美,行文流畅。现在再看,顿觉构思精妙,实在不像是一个女子所能作答的。
苏兆钦不禁赞叹起秦姝的才思。虽然立意上欠缺了些,但一个女子能够作出这样的文章来,也足够人惊叹的了。
便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未必能做到这般行云流水才思惊艳。这个女子果真不一般呐!
回去的马车上,云屏忧虑地问道:“姑娘,苏山长会答应为您批注吗?”
秦姝浅浅一笑道:“应该会吧。”
若是别人也许不会,但是苏兆钦为人正直又最是惜才,为人师者,能为天下学子答疑解惑,才算是不负他的初心。
山路崎岖,尽管老李得了云屏的嘱咐,将马车行驶得很慢,也仍是避免不了颠簸。
待下了山后,前面的道路总算平坦了些,可道路仍是狭窄。这时迎面驶来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老李一看便知道那是富贵人家的车驾。
老李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往路边行驶,尽量让出一条道来,好让人家的车通过。可这条道实在太狭窄了,路两边本就有斜坡,他一个不小心,马车右侧的车轮就陷进了斜坡的淤泥里。
车朝右侧倾斜,马车内的秦姝等人一个不防就朝右边的车壁撞了过去。咚的一声,秦姝的额头撞红了一块,很快就鼓起了一个小包来。
坐在左侧的云屏和满儿倒是没受伤。云屏看着秦姝头上的伤,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掀开车帘对着老李喊道:“老李,你是怎么回事?”
老李也很委屈,他本是好意避让,谁也没想到车轮会掉出路面陷进斜坡的淤泥中。
“对不住啊,刚才是为了避让对面的马车。姑娘没事吧?”即便心里委屈,可他作为车夫,就该保证行驶的平稳和安全。
“你还说呢,姑娘撞到车壁上,都肿了一个包了。”云屏愤愤抱怨道,说着还担忧地看着秦姝。
秦姝按了按头上的包,冲着云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责怪老李。“我们先下去吧,让老李把车推回路面上。”
满儿闻言,率先跳下马车,掀开帘子,好让云屏扶着秦姝出来。老李从车驾上跳下去,一脸歉疚的站在车下。
等秦姝下了车,老李连忙上前道歉。“姑娘,都是我不好,让姑娘受了伤。”
看着秦姝额头上红肿的包块,老李心中愧疚至极。小姑娘本就生的白净,如今受了伤,看着着实让人心惊。
秦姝站定,对着老李柔声说道:“不怪你,是我没坐稳。先把车推上去吧。”伤害已经造成,眼下再来追责也没有意义,还不如想着怎么解决问题。
“多谢姑娘……”听到秦姝的宽慰,老李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直冲着她道谢。
满儿看着疾驰而去的那架马车,撇了撇嘴抱怨道:“那辆车好生无礼,明明看到咱们的车侧倾了,也不过来搭把手。若不是为了给他们让路,咱们的车哪里会倾倒?真是没心没肺!早知如此,方才老李就不该给他们让路的。”
老李听了也跟着摇了摇头道:“我是看那辆车富丽堂皇,想着不能冲撞了,免得给姑娘惹麻烦,也是我运气不好。”
说罢,老李对秦姝温声说道:“姑娘你先在路边等一会儿,我来看看车轮的情况。”
秦姝听后对他点了点头,被云屏搀扶着走到了路边。老李细细检查了一番,费力地推着下陷的车轮,可马车太重了,光靠他一个人,怎么也推不动。
满儿见状也跟着过去搭了把手,可车轮只露出了一半,马车仍是纹丝不动。
满儿和老李急得满头大汗,用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能将车轮抬出。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满儿放下手,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冲着老李说道:“有人来了,等会我将人拦下,请他搭把手,应该就能把车推上去了。”
老李擦了把汗,也笑着点了点头。前几天一直下着雨,这淤泥又湿又黏,所以才这般费劲,若是平日,他一个人就能把轮子推上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两个男子骑着马过来了。满儿见状立刻跑到路上将马拦下。
为首的男子一身靛青色锦袍,动作利索地收紧缰绳,迫马停下。男子审视地看着满儿,他身后一个穿着青色麻衫的男子冷声问道:“小姑娘,你拦着我家大人的马干什么?”
满儿面无惧色,从容扬起头说道:“这位大人,我们的马车陷进淤泥里了,能不能请您搭把手,帮我们把车轮抬出来?”
锦袍男子看了满儿一眼,一侧首又瞥见了站在路边身子单薄的秦姝,他顿了顿,一眼便认出了她来。
是那日掉了糕点后情绪复杂地看着他的那位姑娘。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她。
男子翻身下马,身后的随从见主子下了马,也跟着翻身落马。
秦姝在满儿将人拦下的那一刻便愣住了。怎么这么巧,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兄长?两次都让兄长看见了自己狼狈的样子,秦姝心中又苦又涩。
“平安,你去搭把手。”云起对着身后的随从吩咐了一句后,便抬脚朝秦姝走了过来。
平安很快就跟着满儿朝马车走去,三个人一起使劲抬着车,很快,车轮便从淤泥中抬了出来。再一使劲,马车便被推回了路上。
秦姝对着云起屈膝见了一礼,柔声道着谢。“多谢公子侠义相助,秦姝感激不尽。”
云起走到她面前一丈的位置站住,面容和煦地笑了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秦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说着,他望向了已经被推回主路的马车,疑惑地问道:“这条路虽不算宽敞,但也足够马车通行了。秦姑娘的车怎么会陷进淤泥里?”
云起话音刚落,已经走过来的满儿愤愤不平地说道:“别提了,都是为了避让方才那辆马车,他们倒好,见我们的车掉到斜坡上,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要我说这就是好心没好报,我说老李啊,以后你可别这么傻了,人家可不领你的情。”
云起见状,笑着对秦姝说道:“你这个丫头倒是泼辣。”
秦姝闻言,面上红了红。从前她在太傅府,身边的丫鬟自小跟着她,耳濡目染下都是知书达理的,哪里像满儿这样性子爽利泼辣。
满儿见云起打趣自己,也不羞恼,笑嘻嘻地昂起头答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要不是老李好心,也没有这无妄之灾了。不过老天有眼,让我们遇见了公子,这才化险为夷。”
“你这丫头不但泼辣,还很会说话。”云起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秦姝,正色道:“云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与秦姑娘多言了,告辞。”
“云公子慢走。”秦姝低眉颔首,目送着云起转身离去。
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云起坐在马上,又说了句“告辞”,用腿夹了夹马腹,马儿扬蹄飞奔而去。
秦姝望着兄长远去的身影,唇边含着淡淡的笑,在满儿的催促下,重新坐回了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