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驰烈所在的禁六卫,管的是京都里皇城下治安巡查,自己嫌疑人马的审讯问题。平素并不很忙着,上职点个卯,每日下头有固定的巡城时辰,几班轮转,过了那个点就无甚事。是以这六卫里头多的是京中官员子弟,走个门路,塞进来混一个身份差事。
禁六卫中分为了两支,又各自有一位协领,如今沈驰烈就是陛下亲封亲任的协领之一。他是沈家子弟,目前尚且没有人来触他的霉头。
约他的这位,姓的名叫蒋鸿泰,现是沈驰烈这一支的下属,这人极其会来事,沈驰烈任下之后,是第一个主动亲近投诚的一个。
蒋鸿泰知道沈驰烈从燕北过来,料想他对京都特别是几卫里的事必是不如他们了解,有心想示好,几次下来,加上沈驰烈也顺意为之,一来二去,也算说得上话。
今年六月太后她老人家七十春秋,圣上有意大办,是故陵阳昭王,南岭昱王等都要进宫贺寿。这一阵各路人马皆要进京,连禁六卫也跟着忙了起来,不比平时。
恭王,昱王,和瑾王都是先帝之子。
头两位早年就封了封地离京。
瑾王身份上有些敏感,他是先帝遗腹子。
母妃是江贵人,位份不高,入宫多年不大得先帝宠爱,后机缘巧合承了宠,怀上皇嗣,只是孩子还未出生,先帝就先薨逝了。
这就使瑾王身份有些不尴不尬,当今继位后,一直到景和十六年,才赐封他为瑾王,居于京中。
蒋鸿泰邀沈驰烈出来吃酒,说的正是几位王爷进京的事。
别的不提,就只南岭昱王,对沈里来说又有些敏感。
只因先前沈珩之求紫云珠,就是与昱王做的交易,昱王让沈珩之替他去南疆取回一物,沈珩之就折在那里头。
人一去不会。
沈大公子一条命,终究不能说与昱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家能对金家赶尽杀绝,能让金家女抱着牌位嫁给一个死人,但昱王是天潢贵胄,沈家明面上无法追究。
当初事情刚传出,沈家追究沈珩之的死因,衙门两头为难,却怎么都查也不敢细查,生怕将昱王牵扯进来,硬着头皮草草断了个意外身亡,便结案了。
讽刺的是,沈珩之的尸身一直都没寻到,作为证据的只有当时与沈珩之一同前往,还活着的三个侍卫的口供,以及沈珩之贴身佩戴的一块玉珏。
是后来沈驰烈对那两个侍卫使了非常规审讯手段,才真正确认了沈珩之的死亡。
沈珩之葬身南疆瘴气林,其中毒气缭绕,那些人未能带出沈珩之的尸身。
沈驰烈的手段脾性,外人便是从他如此不容情面强令金宝衔嫁入沈府这件事中可窥得一二。
蒋鸿泰也有心试探,这才提起来几王即将入京城这事。
沈驰烈手里捏着酒杯,神情上却无异色。
蒋鸿泰暗暗观其言行,见人丁点不露别的行迹,只见几分骨子里透出的嚣张不羁,一时更做不了判断。
沈驰烈吃毕一场酒,与人分开回了府。
彼时杨夫人已经回去。
昭儿将府里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告知了沈驰烈,
正事说完,昭儿忍不住感慨一句,“大少奶奶生得可真好看,真同那天上的仙女似的。”
沈驰烈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训斥,“叫你注意着府里的动向,是叫你往人脸上看的?”
昭儿偷偷哼了一下,放低声音嘀嘀咕咕,“一边四处盯着,可不就不小心看见了,也不是故意的。”
见沈驰烈瞥他,又连忙讨好:“公子明儿吩咐我做外头的事吧,叫观棋盯着家里好了,进京这么些日子,我都没活动过呢。”
沈驰烈颇为不耐地将人赶了出去。
他心里思索着太后千秋盛宴,二王进京,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再说金宝衔,白日见了杨夫人,杨夫人言辞恳切一通真心诚意的感谢,金宝衔自然只说是顺手为之,叫人不必记挂。
金宝衔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前脚救了人后脚立刻就提要求。
只要这桩恩情在,能与杨家走动,事情就并不急在一时。
一面掰着指头计日子,回忆着前世的事,怕有所错漏,再生遗憾。
上辈子,就是在太后千秋宴之后,父亲陡然出的事,被人状告贪污受贿,迫人死亡,更呈上如山“铁证”,无法辩驳,转头人就被拿下入狱。
金父乃在都水监任都水丞一职,旧冬澶州水患,都正使带领包括金父在内的两位都水丞,一同前往澶州治水。
澶州各县死了不少人。
这是天灾,人机不可抗,只能尽最大的力减少损失。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件过去了的事,在今年六月,太后千秋宴过去后几日,忽然被翻出来,有人呈血书状告到刑部,告金父去岁冬在澶州费县治水,收受贿赂先使大批官差人员护送乡绅富豪撤退,致东侧灾情更为严重的地方因未及时防治死伤无数。
后更有另一位使丞递上当时金父收受贿赂的“证据”。
金家一门就被抄检入狱。
金宝衔知道父亲从未做过那样的事,父亲完全是被冤枉。
后来她得知这件事有沈家在后面做推手。
这辈子自己虽然嫁进了沈家,金宝衔也并不敢确定沈家还会不会掺合其中。
她不能赌。
所以必须时刻关注着这件事。
眼下,因太后的千秋宴,京都里一片热闹欢腾一景。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放在这里,亦有一样的道理。
金宝衔病好后,抽空又回了金家一趟。
见她能自己使人出府,金母就更放心了一些,好歹证明女儿在沈府没受身体上的搓磨。
金宝衔还未主动寻她兄长问话,金承翊倒先一步召她,“宝儿过来,大哥有话与你说。”
金宝衔旋即去了金承翊的院子。
“正巧你来了,你不来我也去沈府请你。”
金宝衔一听,脚下微微一顿,心里似有所感,忙问:“是袁致的事?”
金承翊微微颔首,“你来。”
金宝衔跟着兄长去了书房内厅,两人坐下后,金承翊方才与她慢慢说了。
原来先前金宝衔托付金承翊看着袁致,那人还当真差点出事,袁致被袁家下人带出去干活,却差点叫人打死,金家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救人,袁致就凭着一身凶狠劲,拿转头砸了两个人的脑袋,然后带着一身伤跑了。
只是后面在半路上昏倒,袁家那些下人不是省油的灯,若叫袁致丢了,回去可有好果子吃的,只拼了命追赶。
金家下人见状,不敢耽搁,立刻将人救了,直接带回了金家庄子。
“哥哥是说,那人如今在我们家?”
金承翊道:“他身上伤得不轻,已经让人请了大夫。”
金宝衔默默回忆了下,她对袁致的事知道得其实并不太多,大都是后来听袁致自己说的。
没想到哥哥那么容易就将人救回来,那他的腿也不该断了才是?
心思沉了会儿,金宝衔索性说:“哥哥将这人给我吧,我身边正需要个人。”
金承翊闻言眉头皱了下,似是不赞同,“袁致并非一般下人,岂能甘心为人奴?宝儿若要用人,家中哥哥与你挑两个便是。”
那些人如何比得袁致?不过他们没有先知并不会知道这些,金宝衔也无从解释,只能做小儿态扯着人袖子求人,“哥哥依了我吧。我自有用处,你看他能从家中豪奴手中逃脱,必是个能吃苦有手段之人,我一人在沈府,正需要这样的人。”
金承翊见她软语痴缠,便又不忍再驳,无奈抚了抚额头,半晌才应,“罢了,莫要再摇我,依了你就是。”
后又补充一句,“只是不可操之过急,他既性烈,便先放在庄子里教一段时日规矩,问过他的意见,若是愿意,才能放到你身边去。”
金宝衔心道,袁致未必会愿意,但她自有手段拿捏住他,况他才从袁家逃出来,无人庇护,很大可能会被袁家人抓回去,袁致不可能不考虑这些问题。
念头不过转瞬即逝,金宝衔嘴上只道:“都听哥哥的。”
兄妹两个刚说完话,就有下人在外头回话,说夫人那里叫饭了。
二人才起身,一同过去。
日前金宝衔在静灵寺救人的事,金家也听到消息。一面不知真假,一面又担心女儿,怕是救人却反伤了自己身体。
先前金母一心想着去沈府探视,还是金承翊拦住,叫她再略等一两日。
非是不疼爱妹妹,而是金家与沈家关系已非往年,火急火燎上门,恐致沈夫人多心,更添芥蒂,反对金宝衔不好。
现金宝衔回家,金母一瞧,就看出女儿下巴尖了,不及在家时圆润,面色也略有苍白。
便拉人细问,金宝衔见瞒不住,无奈只说前日有些病了,现已好全。
金母又问那日救人,知是跳入了湖中,又是一阵后怕,不免教训,“从前家里何曾教过里你如此?杨家小孙儿落水是可怜,可娘不要你以身犯险,你若万一有个好歹,叫爹娘怎么办?”说罢眼泪也流了下来。
金宝衔心里登时一抽疼,不免想到前世之事,上前抱住她母亲。
“母亲,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您别难过。”
金宝衔的大嫂张婉凝也上前劝慰。
金母方慢慢收了情绪,到底忍不住伸手点了点金宝衔的额头,“你啊,先前我才与你爹爹说你似是懂事了,这哪里是懂事了,如今不在身边,只更叫人担心了。”
金宝衔回家一趟,与父母兄嫂说了一阵贴心话,回去时金母叫人准备了不多吃的用的,原又劝了让女儿带几个丫鬟过去,耐不过金宝衔依旧不肯,只能作罢。
金宝衔心中惦记的事一件又一件。
第二日一早,便又叫人套车,要去金家京郊的庄子看一看,早些将袁致的事情解决。
那些婆子见金宝衔又出门,转头报上了沈夫人的院子里去。
她们这些人看沈夫人行事,不把金宝衔放在眼里,手里手段还没使出来,哪里想老爷那里却放权给人,冷眼瞧着,外院那几个人全给金宝衔使唤了。
眼下是,内院人不尊敬金宝衔,出去却限制不着她。
长久下来,这怎么能行。
故而一桩桩一件件,每日金宝衔做了什么,有什么动静,都有人汇报到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日日搓着佛珠,面上表情却让人看不清。
正院里越发安静了。
金宝衔到了庄子,正将一路上的想法压下去,还没开口问,管事一见她立刻就跪下了。
慌张回说:“小姐,少爷带回来的那人,他跑了!”
金宝衔一下顿住,“跑了?”
管事立刻磕了一个头,苦着脸道:“都怪小的看管不力,大意了,看他身上伤还未好,咱们又不会做什么,哪里知道人就这么跑了。”
“什么时候……跑的?”金宝衔回过神,倒没太大的情绪。
“昨儿晚上跑的,今天早上才发现,小的已经让人追了,不知道小姐今日回过来,原本正要去回大少爷的。”
金宝衔却想,难道有些事就是注定么。
她想握住些什么,上天偏偏不让她如愿?
不,金宝衔摇摇头,她不信命,也不认命。
杨家那小孙儿,不是被她所救,活了下来吗。
“不必,不用去找了。”
袁致,她总能收拢到手的。
不是这次,也会是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