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京中几家贵女的口角。
“发生何事了?”虞杳杳拨开人群,见虞宝儿坐在地上狼狈不堪,显是被人冲撞过。
“你又是谁?在此处多管闲事。”围着两三个衣着首饰不凡的贵女,皆是趾高气扬的派头。
“大姐姐!他们就是欺负我。在学堂里,就说我用你送的好笔是打肿脸充胖子。今日我打扮的鲜艳了点,竟在这狭路相逢,又讥讽我这蜀锦料子是仿作的,要让我大冷天脱了,去官工坊见绣娘!”虞宝儿倚坐在莲花水缸下哭个没完。
对面那些贵女只一派嫌恶,狐疑着打量虞氏姊妹两个。
“宝娘,你先起来。”虞杳杳伸手揽过虞宝儿双胁,让她借力站起。
又把她搀至阶前,铺上自己贴身的帕子,命其先坐下冷静一番。
“虞宝儿,你何时又多了个姐姐,怎么从未听你说起。”领头那刁蛮女总是话语在脑子跟前,“别不是你那窝囊父亲在外头有了外室,你唤别人的姐姐叫姐姐吧。”
“哈哈”。
“哈哈”。
一片不合时宜的哄笑。
虞宝儿从来不敢在家里多说学堂的事情。这书塾张罗在京中蒋庭棣尚书家中,学究是从前蒋尚书在地方奉职时的乡贤,颇有名望,原是起了给自家女儿延塾。这蒋姑娘喜陪伴,怕孤独,蒋尚书也在京中颇多知交故友,便将书塾招纳适龄学子的消息放出去。
许多勋贵京官家想要结交蒋氏,蒋尚书的亲妹更是裴首辅的发妻,自然是京中正得势的家族,便纷纷把孩子送去,这书塾人流来往便繁复些。
卫国公岂有不把虞宝儿送去的道理,自是起先还不知要去求老国公任上的哪些旧朋,还是夫人周氏三催四请着,硬是逼着他在这一年已然关门延塾之后,才把虞宝儿送进去。
谁知蒋家上下颇为敬仰虞老公爷,一口便应下了。
自然是多方瞩目。
起先只是有人说这卫国公德不配位,既无军功,又无要害关节处的职务,不配袭爵,辱没了老公爷的名声。
又有人传这虞府早就尾大不掉,亏空四处,不知虞宝儿哪里来的这些头面细软,穷酸样硬要装出做派。
便在这书塾之上孤立起她来。
虞杳杳便是未知全貌,也猜得几分。
但这些女郎还不知是哪家勋贵的女儿,自然是不能轻易得罪。
若是往常,虞杳杳绝不多管闲事,可这是自己府里的人。
虞杳杳对身边和莼耳语,“去监寺司问雪灯在否,若在,请他来此处。”
“诸位,我乃平远伯之女虞杳杳,宝儿的堂姐。若在外间,你们如此言谈举止,我毕竟虚长你们些,定会出手管教一二。”虞杳杳眼中露出些难得一见的厉色,“可毕竟此处是佛门重地,又乃皇寺,冲撞神佛,并非你我和背后的家门能承担的起的……”
虞杳杳一边说,远远见雪灯一袭缁衣,不疾不徐正背一侧手进了院内。
他瘦了不少,想是在外游历诸多历练。
“规矩既立了,便是要遵循,在皇寺若起纷争,大行冲撞,犯了禁忌。”虞杳杳转身微微抬起下颌,定睛望向走近的雪灯。
“不知雪灯师父可知,该如何处置?”
众人望一眼来人的服制,知晓这并非普通僧弥,而是监寺司的僧官。
“香客所言甚是。今日恰逢有禁中贵人在寺中学经,目睹此间,命我代行管教之责。”
“……既如此,便各自归家,斋戒抄律,半年内不得入大报恩寺。”雪灯一手敛袖放于身前,有股天然的威慑,“今日几位贵人行径,自会报请诸位的家主,以行规劝之责。”
人群自然为他开道,雪灯走至阶前,看一眼席坐的虞宝儿,“没事罢?”
“没,没事,多谢监寺秉公。”虞宝儿起身道谢得急切,又转而看他身旁的虞杳杳。
“多谢大……多谢大姐姐。”
像是很难道出个谢字似的。
*
虞杳杳跟随雪灯安置,在近处一间香客休憩的地方让虞宝儿坐下吃茶压惊。雪灯又喊人拿些素果子来。
虞宝儿此时倒也娴静,只觉得对着这么个向来不算近熟如今却出手相帮的堂姐,有些不知所措。
“下次再如此,定要告诉长辈,总有办法的。”虞杳杳瞧她恹恹的样子,从前如何此时便也放下了。
虞宝儿却也嘴硬不提。
“方才大哥哥陪着爹娘去后首捐明年的印经钱了,我想着也帮不上忙,便在这院里等你和温家哥哥说完话,免得来时一个人也不见。谁知发生这些……”
虞杳杳眉目舒缓起来,虞宝儿倒也不算是个彻头彻尾不好相与的。
虞宝儿只当雪灯不是俗间里的人,此时倒一腔孤勇,不知怎么就和虞杳杳间聊起些姊妹间才有的体己话。
“姐姐你看上那温六郎什么了?
虞杳杳一时噎住,怎就在这佛堂里聊到此处了。
雪灯轻咳了一声,识相退到外间去了。
“我总觉得,你若真如此嫁他,只是因为你也没见过旁的年轻男人。”虞宝儿说起这些,倒像颇有历练似的。
比她这个姐姐要少些羞臊,多些定气。
再者说,谁说她没见过,她兄长虞信欢不是么?她还和和三水一同长大呢,从前随军也多的是身强力壮,精气蓬勃的健谈男子爱逗她玩儿,皆得了父亲军仗。
不过她那时还小,回京之后才勉强通了窍。
她不也还是觉得温之峤不同么。
“他这样不分场合缠着你,你还觉得他好?”虞宝儿虽在周氏教养下,在家骄纵对外软弱,却也不是不懂礼法客气的人。
“大姐姐,你只是太孤独了。”
饶是没怎么交过心,她也隐约觉得这个姐姐太善良心软。
虞杳杳一句话还没应付上,虞信欢此时进院,大致已知晓了方才的事,只是总觉得父母今日也在,不便在外间说什么。
他揽着虞宝儿,软言对着虞杳杳说,“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夭娘也一道回去罢。”
他们来时本就各自马车。
虞杳杳瞧一眼还候在廊下正拨着念珠的雪灯,露出她惯常标致的笑。
“大哥哥,你们和伯父母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情。”
虞杳杳跟着雪灯去了监寺司。
“你那半路得的妹妹,倒是懂你。”那僧人垂下檀木珠串攥紧,另一手横拉了门口的锁栓。
虞杳杳跟在他后面进了门槛,也不知道他说话时是什么表情。
“你方才说有大内的贵人瞧见了……不知是谁?”
她从前不怎么在外抛头露面,现如今若有狭路相逢的,也想了解个首尾。
谨慎些总是好的。
雪灯挑眉,语气仍淡淡,“我欺他们的,若有,早就封寺闭门了。”
他把桌上先前的冷盏收了,给虞杳杳去换热茶。
“那你不怕他们的爹娘来找你麻烦?”
“刚才还义正言辞的很,怎么这会儿谨小慎微起来。”
冬日里日光短,这院落深,走至屋内坐榻上,雪灯燃了烛,又往榻下的炉火添柴火,烧的更旺了些。
虞杳杳觉得舒服,褪了外氅,盘腿上了榻,仍像小时候在军营里的光景,不用拘着。
捧着茶,看面前世外人忙前忙后。
他换了间新禅室,在监寺司的院子里。
屋里环顾一番,诸多文书卷子,笔墨纸砚。以前那间窄小,几乎四壁空徒。
还披了件新缁衣。虽说僧人的外袍简单,俗名“一张衣”,一块布就能裹个严实,却也有材质、领口、腰系的诸多细节,衬出三六九等。
“你不是最不爱这些俗务的么?”虞杳杳调侃着刺一句,眼瞳子转得极快,“怎么还成监寺司的人了?”
“……这身边来往现如今岂不都是大内的贵人,来日说不定还要亲自伺候圣人点灯呢!”虞杳杳突然两眼发亮,许久都未有过的生动神情。
雪灯倒也没错过这一幕,见虞杳杳有精神,也莫名觉着吹进来的冬风舒爽。
“……再不是当年那个在西南土司府里,教我写妙法莲华经的小僧弥了。”她又觉得时光很快,他们都长大了。
他正洒扫着,这屋子刚搬进来,还没仔细收拾过。
闻言倏地一顿。
他想,虞杳杳从来就是这样,有拿捏人情绪却不自知的本事。
不久又还是淡淡应着,“这一番替寺里出使迦南,得了些经卷,住持看我不算驽钝,好生往上递了名字,安排个差事。左不过管些后勤洒扫,法会布置,算不得官儿。”
他倒也没有那么淡然,只是习惯在这么一具躯壳里这样说话了。
“倒是你,当真准备嫁了?”
若不是旁听那虞宝儿直进提了一嘴,雪灯南下许久,京中近来事情几乎不闻。只记得那温之峤自虞杳杳进京回府后,便处处陪伴,时时在侧,两人青梅竹马一般。
“我若嫁不出,来你这大报恩寺剃头做姑子倒也好,只是这寺里倒也不见一个姑子,全是你们这些剌头。”
虞杳杳突然就笑得有些局促,“恐怕我来也难,能入皇寺,都得像你经卷满载,学富五车的,还有师承。依我看你出了这山门去科考,也能挣个大学士。”
突然就想到了温之峤,不提也罢。
“是有阻力?”
“不知道呢,走着看吧。”虞杳杳搁了盏,束手不语。
“何必非他不可。”雪灯说话,无论是否关切,底色总有股俯瞰众生的冷,“你若嫁他,纵使你自己得意,来日恐怕和你那伯父母一样,外间难听的话不少。儿女也受罪。”
虞宝儿逞能的样子,的确也不好看。
虞杳杳心想,还不知谁非谁不可呢。
只是除了温之峤,她没有太多要与人协力生活的动力。
他们都是看着光鲜,高门绣户里晒不着淋不到。
却都想找个彻头彻尾的太阳底下晒着,除一除身上的陈气。
她便笑了。
“女子的姻缘嘛,左不过就是这些事儿,嫁谁都不如嫁个知根底的。他很是挂心我。像我爹娘那般互不相识,一见便知缘故,也实在是罕事。”虞杳杳下意识说,“可能是我不太喜欢复杂的事情。”
雪灯去架子前手指拨弄翻找了一阵,拎出一本集子来。
虞杳杳方才想起,跟他一个戒律甚多的人之间,谈什么儿女情长。
实在是冒犯了。
“《长羿集》。”也没个执笔人的名姓,虞杳杳接过来纳罕着翻了翻,“棋谱么?”
“我不爱下棋你知道的。”
仔细看也不尽绘那些局面的图纸,名头陌生,也不像是再印许多的刻本。
想来是作者自撰后,零星印了散出去几本,友人之间传阅而已。
雪灯坐于她对侧,有些颇得意趣的语气,“我也是偶得,此书有趣,你没事儿翻翻也好。”
虞杳杳觉得他眼里此时也莫名有种光似的,便信了。
*
回了东府,虞杳杳正预备午憩,和莼来伺候梳洗。
和莼见虞杳杳这两日话少,便支支吾吾问起忠勤侯府的事情。
“表少爷这一两日既不喊人来递话,也没送东西来。”
和莼内心深处,觉得自家小姐值得更好的,“是不是议亲的事出了什么……”
三水持剑守在园子里已经多日。
东府在外间的田产铺子巡视之责,虞杳杳原先一向只放心和莼和三水二人去做,自从上一回他二人去了京郊查账,虞杳杳害病西府无人来主持,差点误事,他便再也不肯出虞杳杳五十步内。
还把府里上下的仆役管事皆瞪着眼“威胁”了一回。
众人皆纳罕头一回见和家小哥话这般多,脸面黑得活阎罗似的。
虞杳杳听出她话头,云淡风轻地说,“成不成的,我该做的已够了。”
她口头上虽说温侯府四房京郊那宅院是自己想练手,才做主布置的,郭姨母没有主动应允倒也没拒绝,她才一气呵成。
实际也是想在这婚事上多些筹码,姨母没有道理不同意她这么个承继了大笔家产的亲甥女入门。
至于忠勤侯和金夫人那边,这么多年,她该打点的一次不落,想来也没理由拒绝。
“叫三水进来,把桌上新得的蔍绒料子送去勤政街,就说给金夫人和郭姨母随便制冬衣玩儿。”虞杳杳又嘱咐道,“最好亲自交到她二人手上。”
“另外,书房里放着包好的书袱,给温表哥送去。记住,务必要让夫人和姨母看见这书册,告诉他们是给表少爷春科温习添的。”
虞杳杳想来想去,这最大的障碍应还在温之峤尚未科考。
若自己主动显示出劝勉,长辈们娶妇求贤德,应会安心。
*
忠勤侯府,四房院内。
“娘,杳杳向来敬您,自从姨父姨母没了,杳杳孤身还京,才走动起来。这么些年,她贴了多少给咱们房中。知道咱们仰人鼻息日子艰难,又给那大房多少便宜好处。”
温之峤声嘶力竭起来,“父亲不肯顺我意也罢了,那毒妇在当中使绊自是没有办法,只是为何您都不肯?”
“我只有您了!”温之峤掀起袍子,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急得泪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