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山坡上的官兵纷纷冲了下来,兵器碰撞之声四起,嘶吼声不断。
柳舜华收回目光,忙拉着柳棠华躲在车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兵器的寒光映着落日,不时晃在眼前,空中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弱,哒哒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柳舜华抬头仰望,只见马上坐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凛凛,一双眼目射寒星,如山间雄狮,威压逼人。
“你们没事吧?”开口却是与装扮十分违和的温言。
柳舜华扶着马车起身,施礼道:“无事,多谢将军相救。”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万都尉,贼人已全部擒获,共计三十二人。”
柳舜华闻言,猛地抬眸,这位将军便是万都尉。
柳棠华喜极而泣,“您就是万都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万都尉一张满是风沙的脸上堆笑,俯身问道:“怎么,你这个小丫头也知道我?”
柳棠华点头道:“我们在客栈内,听到过您的威名,说您威风凛凛,战无不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哈哈哈哈……”
万都尉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拍马屁,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仰天大笑。
众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柳棠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虽说得有些夸张了些,可都是肺腑之言。方才若不是万太尉的人及时赶到,她们指不定被掳到哪里去呢。
万都尉指着牛车上的箱子,“这些可是你们的财物?”
柳舜华点头称是。
万都尉当即命人将几个箱子抬回到马车内。
此时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西沉。
虽已剿灭了贼人,可柳舜华依旧心有余悸,且不说前路会不会再有贼匪,便是行得再快也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了。
万都尉看出她的忧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边的将士。
“这个时辰只怕不宜赶路,若是两位小姐不弃,不妨就随着我们将就一晚如何?”
柳棠华像是生怕柳舜华不答应,抢先道:“不嫌弃不嫌弃,万都尉肯收留,我们求之不得。”
万都尉笑了一下,“两位小姐请随意。”
柳棠华跟在万都尉身侧,笑道:“万都尉,我们姓柳,是长安来的。你可以叫我芊芊,那个是我姐姐,你可以叫她蓁蓁。”
柳舜华一把拉过她,低声道:“芊芊,万都尉事务繁忙,你莫要打扰。”
万都尉朝着她们点头致意,转身朝着那伙被抓的贼人走去。
柳棠华望着万都尉高大魁梧的背影,尤不忘感慨道:“大英雄当如是啊!”
众将士很快收拾好了残局,柳舜华同柳棠华上了马车,跟着将士们又行了一段,在一处开阔平缓之地驻扎下来。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将士们支起了锅准备开始煮饭,柳棠华忙跑了过去,一会帮着去淘洗,一会帮着去生火。军中多是粗人,哪里见过这么娇俏的小姑娘,看着小姑娘忙前忙后,丝毫不介意这些粗活,一个个暗自生喜,不由悄悄偷看几眼。
柳舜华扫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山顶上那个戴面具的人。
看万都尉正在篝火旁,她犹豫片刻,走上前去行了礼,“万都尉,适才有个戴面具的,怎么没瞧见?”
万都尉拨弄着篝火,“他啊,不在,被我调去别的地方了。”
柳舜华沉默片刻,瞧着远处被关在一处的贼人,缓缓道:“万都尉,这伙人应不是贼匪。”
万都尉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笑了笑:“万都尉能及时赶到,应是看到了狼烟吧?”
万都尉眉头一挑,“是你燃的?”
柳舜华摇头,“那倒不是,是那伙贼人点的。在客栈时,我听店家说过,那伙贼匪手段凶残,行事狡猾。”她又望了望缩在一起的那些人,“可他们做事,顾头不顾尾,完全没个章法,不像是训练有术的样子。若他们是贼匪,只怕官府也不会求助于您。”
万都尉眼中颇带欣赏,“你一个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你放心,贼匪滋扰百姓,我们定不会胡乱找些替罪羊草草了事。”
柳舜华忙道:“万都尉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威名远扬,坦荡磊落,无人不知。只是贼人中有个幼儿,尚在哺乳中,着实有些可怜……”
万都尉点点头,“怜惜弱小乃人之常情,那名妇人,我们会酌情处理。”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升腾。
柳舜华咬了咬唇,思索要如何开口,询问他是否认识贺玄度。
万都尉隔着篝火,打量着她,小姑娘貌美心善、秀外慧中,谁若是娶了她,那可真是有福气。
他问:“柳小姐来自长安,怎么会孤身到凉州去?”
柳舜华如实道:“我外祖家在凉州,一别多年,实在挂念,便想着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万都尉点头,“柳小姐孝心可鉴,一介女子,敢孤身奔赴凉州,实属难得。”
“姐姐,吃饭了。”
柳舜华不好再问,起身拜别。
柳棠华端了一碗穈粥过来,“姐姐,你饿坏了吧,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柳舜华接过粥,喝了几口,粗糙的口感自然比不上家里的饭食,不过劫后重生,能吃上一口热粥,已是难得。
柳棠华又殷勤地端了穈粥给万都尉,温言提醒他小心烫着。
万都尉家中没有女儿,又常年在军中,突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细心照料,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等众人都喝上了,柳棠华才端了碗,坐在地上,拉着方才一起烧火的将士,让他接着讲上阵杀敌的故事。
柳舜华看着人群中棠华的笑脸,心下安定不少。
一阵婴儿哭声传来,柳舜华看了看手里的穈粥,起身走了过去。
方才那伙贼人都被缚住手臂蹲在地上,独抱着孩子的妇人瘫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哄着哭闹的婴儿。
柳舜华对着两个看守的将士道:“小娃娃闹得厉害,想是饿了,能不能将我这碗粥给到他?”
两个将士互相看了一眼,“小姐勿怪,此事我们做不了主,需都尉首肯。”
“无妨,放柳小姐进去。”
柳舜华循声回头,只见一人朝她走来过来。
来人身材高大,眉眼端正,颇有几分书卷气,在军中实属难得一见。
两个将士立即问好:“曹护军。”
曹护军挥了挥手,两名将士站到一旁,给柳舜华让出路。
柳舜华点头致谢,走到妇人身边,弯下腰去,“大姐,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妇人抬头,见是柳舜华,羞愧地接过穈粥,慢慢地喂给怀中的婴儿。
柳舜华温声道:“大姐也喝点吧,不然……”
身边都是男人,她实在不好说出,不喝没有奶水这样的话。
那妇人点点头,待婴儿喝足了,才将剩余小半碗喝了干净。
柳舜华收了碗,转身欲走,却见那妇人跪在地上,不住泣道:“此前是我对不住小姐,我死不足惜,请小姐受我一拜,只盼着小姐日后能平安顺遂。”
柳舜华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小姐,等一下。”
柳舜华回身,说话的是白日里为首的老大。
那人也不顾周遭是何情境,隔着人群朝她喊道:“小姐,我叫程三,敢问小姐芳名?若是我此番大难不死,定会改邪归正,去闯一番事业来。万望小姐等我!”
柳舜华大囧,这人真是个疯子,亏得周遭之人都不熟识,否则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曹护军抬脚走了过去,对着程三便是一记飞脚,怒道:“哪里来的鼠辈,敢在这里口出狂言,柳小姐也是你敢肖想的?”
程三白日里中了一箭,又被踹了一脚,当即倒在地上。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再回去时,马车旁却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帐。
柳棠华拉着柳舜华的手往里走,“姐姐你看这个营帐如何?”
万都尉一行不足百人,像是临时出任务,应无多余准备,临时支起一顶勉强避风的营帐,自然是要留给万都尉。
柳舜华摇头道:“棠华,不可。”
万都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柳小姐,你们是女子,难免有些不便,这营帐本就是为你们搭的。你们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一旁的曹护军也说笑道:“都尉一直都是风餐露宿的,早习惯了。何况只是将就一晚,他自然无需营帐。这营帐确实是那些小子们为你们搭的,若是被我们万都尉住了,岂不是要让下面那些人笑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柳舜华也不再推辞,道谢后便进了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不过是用一些粗布围起一个遮风之所。不过在这荒山野岭,却显得弥足珍贵。
柳棠华大咧咧躺在铺满干草的垫子上,直呼舒服。
柳舜华笑道:“原本还担心你贪吃爱玩,这一路会有不适,我也是今日才知,你这般好养。”
柳棠华翻个身,靠近柳舜华,“姐姐,这次出行虽然惊险,但我却一点都不后悔跟着。往日里,我都是听说书的讲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可今日遇着了方知惊险。”
她叹了口气,“那些世人传颂的故事,于他们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常,如此一想,怎不让人唏嘘。”
柳舜华头枕着手臂,看着上方漏进来的一丝星光,“是啊。我原想着,行万里路,看尽世间山水,是件畅快的事,而如今方知,世事不易。”
柳棠华静静地躺着,“他们真是不容易,拼了命的搏杀,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可到头来还不知能得到什么。侥幸的还能活着,或是挣得个功名。不幸的便是马革裹尸,客死他乡。”
她喃喃道:“我真希望,这世道能一直太太平平的,四海无战事,天下晏然,每家每户都能康乐安宁。”
黑暗中,柳舜华看不清棠华的脸,可心内却莫名震动,蓦地回想起前世。
棠华被封皇后那日,她依例前去朝拜。
年轻的皇后端坐宝座之上,金光雾绕之下,稚嫩的脸上已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她恍神了许久。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妹妹,已长出翅膀,正欲振翅高飞。
她的棠华,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柳棠华尤自伤感道:“姐姐你说,明日一别,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柳舜华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人这一生,聚散匆匆,过客太多,短暂相遇后,注定要分开。可就像流水东西,终究要归于大河。也许来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就已经重逢了。”
月光柔和,静静流照在营帐内,两人眼皮渐沉,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
夜里风大,吹动着营帐,掀起一角。
她抬起眼皮向外一望,看到远处篝火旁一道熟悉的背影,就那么直直地坐在营帐外。
挺拔坚毅,不动如山,静谧似水。
一瞬间天地万物停滞,世间唯余他一人。
是她熟悉的贺玄度。
她知道,她又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