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彤火光映在窗外,触目是无边耀眼的红。
柳舜华猛地从床上坐起,赤着脚跑出屋外,一路跑下石阶。
“快救火……”话音未落,柳舜华蓦地止住了脚步。
青瓦飞檐之上,红日初升,似绛绡千丈,灿若锦屏。
绚丽的霞光掠过阁楼,落在廊下高疏的桂树新绿上,满院山茶花开灼灼。
不是火。
这里也不是相府,而是……柳府。
柳舜华神思恍惚,她不是已经跳进火海,怎么又回到了柳府。
冰冷的石阶浸骨,柳舜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不是梦?
芳草正哼着歌,提着竹篮跨进院子,篮子里探出一枝新撷的粉芍药。
“小姐,你醒了。这怎么,不穿鞋呢,小心着凉。”芳草将竹篮放在廊下,扶着柳舜华就要进屋。
柳舜华呢喃道:“芳草?”
芳草自幼陪她一起长大,她嫁进相府后,芳草也一直跟着。
相府三年,为了维护她,芳草不得不泼辣起来,一言不合便叉起腰与人对骂,昔日眉宇间的天真早被磨平。
而眼前的芳草,语笑嫣然,肉嘟嘟的脸上犹带着稚气,分明是三年前的模样。
芳草见柳舜华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着急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小姐不是睡癔症了吧,我就说,昨夜不该和二小姐闹到半夜,你们偏不听。”
二小姐,她是说棠华,棠华还活着。
怎么可能,她的妹妹,先皇后娘娘棠华,明明已经病死在皇宫内。
柳舜华头疼欲裂,声音哽咽,“棠华,棠华。”
芳草看着柳舜华,道:“孙家表少爷大婚,二小姐随孙姨娘去观礼,今日一早便出发了,要明日方归,小姐忘了?”
孙家表少爷大婚,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柳舜华隐约记得,当时她贪玩,还跟着孙姨娘一道去了。
屋外凉风吹得柳舜华神识有几分清明,她甩开脑海中纷乱的记忆,开口道:“现下是何年何月?”
芳草一脸懵懂,盯着柳舜华道:“大安元始六年,三月初二。”
柳舜华脑中一阵轰鸣,元始六年,她才十六岁,还未嫁进相府。
她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也就是说,上辈子那些事都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柳舜华紧紧抓住芳草的胳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芳草虽不明白好在好处,不过自家小姐看起来确实是好多了。
柳舜华跨出庭院,看着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模样,胸中难免激荡。
她便迫不及待地穿过回廊,向书房跑去,隔着重重浓绿的芭蕉叶,远远瞧见垂首站在窗下的父亲。
初嫁进相府那些时日,她还偶有回家探望。
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令她身心俱疲。
尤其相府最后那些时日,又染上了病,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
为了不让爹爹担心,她连家都不敢回。细算起来,她已近一年未见到父亲了。
柳舜华忽而停下脚步,怯怯地望着父亲的身影。
不知何时,父亲发丝中已有了白发,她之前竟不曾发觉。
似是听到了动静,柳大人下意识地抬头,正瞧见窗外站着的柳舜华。
方才还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柳奉放下手中的笔,朝着柳舜华笑道:“怎么站在外面不敢进来,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
柳舜华再也忍不住,提起裙摆冲进屋内,一把抱住父亲,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奉愣了一下,拍着柳舜华,“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我们蓁蓁,告诉爹,爹替你做主。”
相府三年,柳舜华过得憋屈极了,她很想同爹爹哭诉上辈子的艰辛,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不过是大梦一场,又何故徒惹爹爹担心。
柳舜华擦干泪,摇摇头,依旧带着哭腔:“我就是……觉得委屈。”
“咱们蓁蓁可是柳家的掌上明珠,谁敢给你委屈受?”
本是稳重的嗓音,却偏带了一丝调笑。
柳舜华抬眸,见兄长柳桓安正冲着她笑。
柳桓安与柳舜华乃一母同胞,长得有七八分相。此刻他一身石青长袍,并无任何多余装束,颜如冠玉,五官俊秀,难掩英姿。
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兄长,柳舜华有些恍神。
嫁进相府后两年,兄长因她与棠华的缘故,彻底得罪了丞相府,在朝中受尽排挤。
最后一次见他时的场景,她依然记得。
高大的梧桐下,他郁郁地坐着,独自饮着酒。
稀疏的光影摇曳在他青衫上,晃得柳舜华眼疼。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坐下陪着他饮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天色渐暗,四野暮沉。
柳舜华眼眶一酸,“兄长。”
柳桓安本是想打趣她,却见她如此模样,一时慌了神:“妹妹怎么了?”
方才一哭,情绪发泄,柳舜华已缓解大半,为免父兄看出异常,她想着旧日在家时的样子,仰头道:“爹同哥哥都不疼我了,往日里都知道送我莲蓬糕,这都好些日子没送了,可不就是不再将我放在心上了。”
柳桓安一听,才又笑了起来:“你个馋猫,原来竟是为了此事。你都多大姑娘了,还为这点糕点哭鼻子。”
柳奉也放下心来,轻声哄道:“这阵子圣上有恙,朝中诸事繁杂,爹爹脱不开身,你哥哥又一直在忙,倒是疏忽我儿了。你放心,待会爹便差人去买。”
听到此处,柳舜华又恍惚记起一些旧事。
圣上抱恙,贺丞相代为主持朝政。平阳王本就不满贺丞相独揽大权,处处与其争锋。适逢平阳王欲为其大女婿争取封侯,被贺丞相驳回,双方结怨更甚。贺玄晖与刘妉柔这对苦命鸳鸯,也因此被迫分离。而她,则误打误撞,嫁进了相府。
朝臣之间争斗,却连累她这个无名小卒成了牺牲品,回首前世,柳舜华不胜唏嘘。
“好侄子,你可真够争气的,不枉二叔这些年对你的期待。”
来人也不让人通传,直接走了进来。
柳舜华看到来人,心内冷嗤。
上辈子,棠华还是皇后时,她这二叔仗着棠华的势,处处招摇。
后来棠华势微,崩逝在宫中,贺家又步步紧逼,他为免受牵连,第一个跳出来与他们家划清了界限。
兄长郁郁不得志的那些时日,他没少冷嘲热讽。
她躬身淡淡道:“二叔好。”
柳信敷衍地点点头,转身对着柳桓安笑道:“听说,你被皇上钦点,任命鸿胪寺丞。你什么时候德蒙圣上召见,怎么没听你说呢?”
兄长被任命鸿胪寺丞,她记得此事。兄长此前辅助的县尉擢升,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他。皇上召见兄长不久,任命便颁了下来。她同棠华从孙家回来,听说这个消息,还缠着兄长讨了不少零用钱,买了好多小玩意。
柳舜华料定二叔要拉着兄长长谈,随便寻了个理由便起身离开。
柳桓安叫住了她,递给她一张帖子,“长陵侯府方送来的,邀咱们明日到他们庄园里赏花。”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不在家。竟不知,长陵侯府有送帖子过来。
她恍然记起,曾在贺玄晖书房,见过长陵侯府世子李季方。
长陵侯府多半是站在贺丞相那边的。
那他们此番送帖子过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柳舜华接过帖子,打开一看,视线落在上巳节三个字上。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三月初二,上巳节前夕。
她必须去见一个人,错过这次,只怕再难见到了。
……
柳舜华上辈子,实在憋屈。
夫君只想着他的心上人,婆母厌她留不住儿子,小姑嫌她粗笨配不上哥哥。
她在相府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唯有小叔贺玄度与她亦师亦友。
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父兄都未曾教过她的道理。
三年,她读遍了贺玄度为她挑选的那些书。
从书中看到山川秀美,江河辽阔;日月盈昃,春秋代序;人生激荡,世事沧桑。
方知她这一生,不过是井底之蛙。
她想要走出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而不是拘于宅内争斗之中。
他让她在相府泥潭中滋生出希望,犹莲生淤泥,菡萏初绽。
贺玄度,是她在幽室里漏进的一缕天光。
她记得,贺玄度喜赏花,尤爱桃花。每年上巳节前夕,他总会外出折几枝桃花回来。
贺玄度行动不便,平日里甚少外出,眼前这个能见到他的绝佳机会,柳舜华自然不愿错过。
片刻后,柳府后院东厢房便一阵悉悉索索,雨落春草般连绵。
柳舜华连换三四套衣裙后,最终选定一件素雅的月白罗绮曲裾袍。
贺玄度喜素淡,穿成这样,他才可能会多看她一眼。
支开芳草,柳舜华匆匆前往相府。
上辈子嫁入相府后,因处处受丞相夫人所限,她甚少出府。每次回柳府,她都是乘坐轿子。以至相府三年,府外周遭是何光景,竟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有一次坐轿子出了相府的高墙,南风吹开车帘,她似是看到一株百年古柳。
她循着古柳,来到相府门口。
因临近上巳节,街道上红飞翠舞,她半隐在柳树下,也不十分打眼。
柳舜华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身份,细细打量着眼前熟悉的府邸。
相府赫赫,门前石狮子也威风凛凛,四周围墙高耸,轩峻庄重。古木森森中隐约可见楼阁重重,高甍凌虚,华丽豪奢,让人望之生畏。
明里光鲜,暗里却是蝇营狗苟,浊臭不堪。
若非为见贺玄度,她断然不肯再来这种地方。
她盯着眼前的朱红大门,那道清寂的身影又浮上心头。
蓦地想起了最后一次见贺玄度时,他坐在轮椅上,默默剪掉一枝斜飞的花枝,淡漠道:“有些软肋与虚念,不过是附赘悬疣,该舍弃时当舍弃。”
软肋,虚念?
她不知贺玄度是在说她,还是他自己,却没由来一阵心虚。
于她而言,贺玄度就是天边的明月,可望不可即。
他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无欲无求,她看不穿。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想了解贺玄度。
她想知道,贺玄度所求究竟是什么?
可惜啊,二十岁的贺玄度已经死了,她再也没机会去问。
不过幸好,十六岁的贺玄度还在。
柳舜华默默想着,不知十六岁的贺玄度会是何模样?
……
一直等到隅中,都未等到贺玄度。
柳舜华怅然若失,看来今日是扑了个空。
方欲转身,沉重的开门声响在耳侧。
柳舜华抬眸望去,朱门缓缓打开,两个小厮簇拥着一人走了出来。
万千丝绦柔风中葳蕤,荡漾着春光,婆娑惹人。
隔着的一片浓荫,她看到了贺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