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王家大娘子带表公子和表小姐来做客了,前院儿开了席面儿,让姑娘过去吃饭。”
平日里头也没见她这个姨母上过门,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不动声色笑笑,只说,“你回去告诉大娘子,我一会儿便去。”
梨花嗳声,嘱咐说,“姑娘,大娘子说你脸伤着了,出门的时候带块面纱遮一遮,回头见了风感染发脓可不成。”
她说省的了,“劳烦大娘子操心,我注意些便是。”
“成,姑娘一会儿到前院儿罢,奴婢先回如意轩伺候着了。”
梨花给她带上门,自去了。
小勤王爷敛笑,说,“即是府上有客,不便继续叨扰,想来皇兄还等着我回话就不多待了,勤王府的梅花这几日冒了骨朵,想必入冬的时候就能赏花,阿姊若有空闲过来攀折两枝,园子里管花木的管事说这梅花是个新品种,开花早,枝子也能押活。”
长生颇感兴趣,“养梅花却是没养过,倒是栽过槐花树,四五月里开,摘下来煮熟了,做槐花饭,包槐花饺子,煮槐花粥味道顶是不错,下次试试梅花可不可行。”
小勤王站起来理理衣裳,“青绮门倒是有道小点心唤作梅花酥的,明儿我让府上的小厮给你买些来你尝尝。”
她起身,笑道:“没成想竟救了你一命,有些事儿真是天意。”
上辈子在王府井救了庭降,这辈子躲出去了,没救到庭降倒是救了小勤王庭锦钰,有些事儿说稀奇可真稀奇。
庭锦钰按下她,“阿姊好好上药,用不上送我,我先回了,好好歇息。”
长生也没客气,安安稳稳坐下,让东来去送送小勤王爷,东来点头哈腰,把庭锦钰送了出门。
春枝过来给她抹伤药膏,又涂上米粉给她把伤痕遮掩起来,自说着话儿,“王娘子平日闲的五脊六兽也没见来瞧过咱们大娘子,今天来打什么秋风?”
她说不知道,拿铜镜往脸上照,铜镜里腮颊上两寸多长的血口子,任春枝给她涂着厚厚的粉也遮不住,她拿手指轻轻抚摸,说描斜红罢。
春枝犹豫道:“能成吗?怕兰红嵌进皮肉里和疤痕长一起了。”
她说没事儿的,粉涂厚些就是了,回来就洗了去。
春枝给她画面魇描斜红,过了半晌收拾齐整,问她可还行?
她重又照一遍镜子,说成,换了衣裳往前院儿来。
前院儿今儿收拾的很干净,晴了天儿早晨那点儿积水也不见了,几盆泥金香开的肆意,廊子间两个姑娘正蹲地上看的入神。
春枝说,“穿黄衣裳的那个小些,粉衣裳的那位大些,小些的唤作思莲,姑娘应唤一声表妹,大些的唤作思荷,是表姐。”
她点头上前去揖礼,唤人,“见过思荷姐姐,思莲妹妹。”
两姑娘站起来,思荷打量她一阵儿规规矩矩还礼,“长生妹妹有礼。”
思莲盯着她看好半天,指着她的脸问她,“长生姐姐,今儿是家宴,我母亲说都是一家人坐一块儿用不上费心思打扮,你怎么还描斜红呢?”
长生说,“你也贴了花钿不是么?”
王思莲捂额,争辩,“只是很小的梅花,你不光描斜红还点了面魇,”她看着长生,忽然想起什么,恍悟道,“我省的了,前些日子母亲要来提亲,让姨母将你许配给我哥哥,你今儿这样打扮,莫不是要勾引我哥哥的?”
长生一时哭笑不得,“我做什么勾引你哥哥?你童言无忌我不与你计较,下次说话可要仔细斟酌了再开口。”
王思荷也是低声训斥,“如今长生妹妹是官家钦定的皇后,不日就要行封后大典,乱嚼舌根仔细你舌头,往后咱们还要指着长生妹妹沾光的,休要胡说八道。”
王思莲吐舌头,“我随意说的,往后不乱说话就是了。”
“长生妹妹,思莲她年纪小,你别同她一般见识,快到屋里去罢,开席面了,她们都吃着呢,我和思莲方才瞧廊子这几盆花儿开的好过来看看花儿的。”王思荷捏帕子往边上靠,给长生让出路来。
长生瞧王思荷长得文文静静的,说话也客气守礼,想着方才在宫里头和顾长乐闹好一阵子很是累得慌,这两个表姊妹不像张扬跋扈又心眼多的,也就放心了,不继续端着架子想怎么对付,轻松一笑,道:“那一块儿去吃罢,姐姐若真喜欢这秋菊,回头搬两盆回去将养就是了。”
王思荷往屋里瞅瞅,讪笑,“我们不饿就不进去了,长生妹妹快去吃罢,一会儿都凉了。”
长生点点头,“那姐姐和妹妹在这玩儿,我去吃两口。”
甫一进门,满屋子的水烟味儿呛得长生差点儿原地去世,她捂着口鼻直咳嗦,心道怪不得两个姊妹都不进屋,这屋哪里还站得住人?烟雾缭绕里也看不清人,就听见个男人在说话,语气热络,“哟,这就是长生妹子么?母亲,我瞧着表妹妹和我屋里头的阿娇长得倒有几分像,这模样真真是叫人喜欢。”
王娘子轻轻打王琅一下,恨铁不成钢的,“你可给我闭嘴罢,你表妹现如今是官家亲封的皇后,攀上高枝做了凤凰,看看你这没出息的德行也配的上。你……你给我把水烟掐了,快些。”
长生好不容易能看清人了,冲秦氏招手,“大娘子,大娘子你出来。”
秦氏蹙着眉,显然也是在屋里头待的难受,长生一叫她便紧忙起身过来了,娘俩从堂屋出来,大大的喘口气。
长生呛得眼泪直掉,妆容也打花了,问秦氏,“大娘子,这是搁咱们屋里头放毒呢?您怎么还在屋里坐的住的?”
秦氏直咳嗽,“你这表兄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不知道他习上了水烟,这饭桌上抽起来的,亏得是你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找个由头离开席面儿。”
长生说,“重新开个席罢,女客单坐一桌,我瞧着思荷姐姐和思莲妹妹也不想进屋,只怕肚子饿又受不了满屋子的水烟味儿,还是,让表兄自己个儿吃一桌罢。”
秦氏犹豫,“这不太好,不是待客之道。”
她咳嗽,急道:“还讲什么待客之道?这一屋子烟雾缭绕,谁还能进的去门儿?就这么办罢,春枝,你去吩咐小厨房再备一桌。”
大娘子就是个软善的,平日里不待见这个王琅,见了面也还是拿着客气,让她再进趟屋都做不到,更别说还要和一个烟鬼坐一起吃上整顿饭。
春枝答应着,利落的去小厨房了。
堂屋里王琅吸着烟嘴儿也跟出来,往长生跟前儿一站,尽是色相。
他是常年女人堆里打滚的,良家女子见过,勾栏瓦舍里风情万种的也见过,个中滋味尽不相同,再瞧眼前这个表妹,听说初来长安的时候又黑又瘦,此时见着却是丰腴莹润凹凸有致,有良家子的清丽容貌风尘女子且娇且媚的身段,真真是人间尤物。
“表妹。”王琅伸手去拉她,“跟表哥见什么外的?”
长生往秦氏身后躲,没搭王琅的话。
秦氏挡住王琅伸过来的手,没好气道:“琅哥儿吃酒吃醉了,快来人,扶他表公子去偏厅歇着,梨花,去厨房煮些醒酒汤来。”
王琅没抓到长生,不甘心的赔笑,“姨母也是小气,我不过是想和表妹说说话罢了,如今表妹攀高枝做了皇后,咱们两家又是亲戚,姨母也知道我几次科考都落第,父亲日日里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我,其实都是那些个老学儒不识货,怎么能是我的错处呢?如今好了,长生妹妹往后给官家吹吹枕头风,替我这个表哥哥谋个一官半职的,咱们两家也能常常走动,多好的事儿。”
秦氏的脸都青了。
王娘子也跟了出来,附和道:“琅哥儿说的是了,妹妹,你膝下也没儿子,那长生理应帮琅哥儿不是?我瞧着这才合宜,你们徐家没男丁,这往后泼天的富贵也传不下去,给琅哥儿才好,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到底咱们才是亲姐妹,长生帮琅哥儿都是应当的。”
秦氏看看长生,心里难受,她都没成想自己的亲姐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冷声道:“姐姐,你这说的可是人话么?便是长生不做皇后,徐家的家业也是姓徐的,哪里轮的上王家了?”
“什么王家徐家的,姐姐这不是为着你想的?你也是傻了,你自己琢磨琢磨,你是个不会生的,那徐崇廉嘴上不说,心里就真的不想要个儿子传后了?你现在还年轻,今年生不下来还有明年后年,可老了,生不了了,就不信你那夫君不纳个妾什么的传后?到时候你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徐家再给你扣个三出休了你,可有你后悔的,趁着现在还能给自己打算,你给琅哥儿铺好路子,哪天徐家真不要你了,琅哥儿还能不养你?我这可都是为着你以后着想,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王娘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拿眼睨长生,“你嫡母素来待你是好的,你若有良心,就多帮帮琅哥儿才是。”
长生被王娘子和王琅的一番话实实惊到了,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大娘子有这样的姐姐,也真是不容易,一娘生百般,这差距只能说天壤之别。
她笑一声,结结巴巴回,“姨母真是说笑了,官家理朝政自有章法,哪里轮的上我说嘴?再说,这眼下还没封后呢,姨母就惦记着用人情来换官做,人情哪有这样好用的,若是这般好用,今儿想央姨母借个万八千两银子做零花钱,姨母可给借么?”
王娘子愣了愣,脱口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的,你们徐家这么大的家业还能缺你那点儿月钱?我们王家历来开支大,哪有万八千两的银子借你做零花,往后你就是皇后,官家富有四海,还找我借什么?”
长生也不生气,“姨母方才还说什么,什么都是亲戚,这一说借钱的事儿,倒亲戚也不是亲戚了,徐家王家也分的清楚了,还说什么琅表哥会赡养我嫡母,我瞧着也不像是那么真心的。”
王娘子急了,“你这孩子怎么心眼子这么坏的?我同你嫡母再怎么也是亲姊妹,我能害她?不想帮就不帮,小小年纪就学会挑拨离间了,我们王家在长安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指不定你以后在宫里头过活还得依仗你姨丈呢,小地方养出来的,就是没见识。”
长生说是,“外侄女是个眼光短浅的,就是做了皇后也怕哪天犯错被废,姨母还是离得远远的好,省的跟着受了牵累再流放治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琅摸鼻子指她,混子似的放狠话,“行,徐长生是罢,我记着你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帮我有你后悔的时候!”
王娘子瞪秦氏一眼,“瞧见了吧?这就不是亲生的,要是你亲生的能这样说话?你就等着罢,以后受了委屈可别说做姐姐的没提醒你。”
秦氏脸色不好,压下心气儿道:“姐姐,你别和长生她一般见识,她不会说话惹了姐姐,姐姐大人大量罢。时候也不早了,我今儿身子不太舒坦就不留姐姐说话了,姐姐慢着些走。”
王娘子指点秦氏额头,气不顺的咬牙根子,“你还撵我走,你说你怎么这么笨,就不明白我这都是为你好!”
长生冷笑,“姨母究竟为谁好,自己心里清楚着呢,大娘子和我阿耶自会给我生个阿弟,姨母还是别瞎操心了罢。”
这样的亲戚,趁早断了来往,若不然就是蚂蟥钉在腿肚子上,不喝光你的血榨干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王娘子骂骂咧咧带着王琅走了,倒是王思荷怪不好意思的和长生笑笑,蚊子嗡嗡似的同她说,“表妹,我娘和哥哥就那样的性子,你可别往心里去,都说三岁看大六岁看老,哥哥自小这样养大的,也改不了了,阿娘虽说是大门户的嫡女,可我爹爹妾室多,她日子煎熬再如何贤惠的性子也磨没了,才总盼着我们兄妹几个能平步青云顺顺遂遂的,我就说今儿不该来的,也是劝不住,能怎么办呢?你不知道,头几年父亲圈了一块地,是留给祖母百年之后做墓地用的,前两日二叔偷偷去官府把那块地更换了名字,置办到自己的名下,父亲气的不行,说那是兄弟四个共有的,哪知二叔搬出祖母来,祖母向来偏心二叔,只说是她授意的,说父亲若执意要把地分出来,就是让她去死,父亲无奈只得另外再找新地,可家里银子不够用,为这事儿母亲和父亲吵了好大一架,这才着急,想为哥哥他谋划个差事。”
长生讪笑,“这是你们家的家事,同我说也没什么用。”
王思荷羞愧的低头,声儿更小了,“父亲心里攒着气没地儿出,三妹妹为这事儿被父亲白白打了一顿,已经好几天没见人了,说是,说是同个穷秀才私奔去了泗水,爹爹派人去找也找不到人,都是家里的丑事儿,本不该说出来的,可是我瞧着表妹是个实诚的,我们家现在是遇上槛了,旁的也不敢求妹妹帮忙,父亲母亲如何我也管不了,可到底我们姊妹之间是有情分的,我担心三妹妹是害怕被捉回来打死了,才躲着父亲派出去的人,表妹若是能有法子便替我找找人罢。”她从腰间解下个荷包塞给长生,“这里头是我平时攒的一些银钱,我怕三妹妹在外头过得不好,若找着了麻烦表妹把这些银钱转给她,带句话给她,要她好好过日子。”
长生没有接钱袋,回说,“你亲去找也是一样的。”
王思荷垂泪,央道:“好妹妹,我是没有法子的,这些日子兢兢战战,莫说去找三妹妹就是出门也不能行,家里看管的可严。”
她觉着这个表姐不是她姨母那样的性子,想来是真的没有门道去找人,便接过钱袋子点点头,“那我有消息了,怎么告诉你?”
“甭来告诉我,你知道她过得好就成了,我家里家规第一条,私奔抓回来要吊在祠堂活活打死的,王家看中妇人女子德行,这事儿我省的不是三妹妹的错儿,她被打以先压根儿都不认得那秀才,只怕也没什么感情的,是给这个家伤透了心才赌气走的,你若打听到了,那秀才对她不好,就给她重新安置个地儿,可千万别回来了。”
长生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了,得是什么样的家境,才能叫王思荷这样心灰意冷?宁可让亲妹妹流落在外头也不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