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牧耷眉臊眼,“奴才都说了你别跟着进去,可瞧见了罢。”
言绥掖领子,脆脆哀叹一声,“我娘说过,别瞧着平时温顺一举一动都合分寸,到底都是不讲理的,甭管身份多高贵,骨头里带的就不跟你讲道理。要不怎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
廷牧垂头应和,“这女人呐可不就是一堆的道理,大长公主哪一回不是拿天大的恩情说事儿?官家也真是难,处置了是忘恩负义,不处置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说着话,垂花门的青莲柱子笃笃响了两声,廷牧和言绥踅身去看,二门上进来个六尺高的少年,穿着一身五章纹衮服,头戴金玉冠,颈子带根银锁项圈儿,模样和官家有三分相像,是庭锦钰,庭降的幺弟小勤王,今年一十四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两人纷纷揖手上前两步迎接,异口同声道:“奴才、臣给勤王爷请安。”
庭锦钰上前把人扶起来,问廷牧,“内侍,皇兄可在么?”
小勤王正变声的时候,嗓子破锣似的说话十分不好听。
那厢长生劝公主回了毓秀斋,这会儿也由春枝扶着从廊子里往大殿来,猛地听见这一声儿询问,便抬眼去看人。
杵在殿门口的三个人也看到了她,言绥和小勤王皆是一愣,心道这是哪家的官眷,长得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的,着实美好。
廷牧眼力尖,揖个礼忙迎上两步道:“圣人,这是小勤王,官家的亲弟弟。这位是大理寺卿言绥大人。”
她唔一声,给他们见礼,“臣女徐长生,见过勤王殿下,见过言大人。”
勤王颔首,“你就是徐崇廉将军的嫡女罢,我常听皇兄提起你,他夸你是勤劳大方,力拔山河。”
长生滞一滞,心道这是在夸她?词儿倒是朴实无华,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儿怪损得慌呢。
言绥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忙拿手捂上嘴做咳嗽状以作遮掩,“咳咳,今儿宫里头热闹呀,没成想徐家大姑娘也在呢。”
长生知道言绥是在替她缓解尴尬,抿唇笑笑,“本是进宫来找公主玩儿,晌午的时候想着,晚了家里不放心就要回去的,官家恩典留奴在宫里头用膳,也是巧碰上荣宁翁主,不知道荣宁翁主和官家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说了两句不讨喜的话,到是惹荣宁翁主不痛快了。我是个外臣家的,很不该为了我让官家和翁主疏远了,想着进去劝劝才是。”
小勤王说,“你不省的她是个会念紧箍咒的,皇兄头疼她,你要劝什么?想来你这脸上的疤也是她抓伤的了?该打她顿板子才是,你且外头等着,我进去说项。”
他一脸真诚,说的亦是义正言辞,长生搓衣角上的绣花,去看廷牧。
今儿进宫来,也没想着遇上这么多事儿,若人人都在这事儿上搅和一下子,只怕往后和顾长乐就真的到了针尖对麦芒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挑起争端不是她所愿。
廷牧不愧是伺候人的,看她脸色就猜出个大差不离,打个千儿给小勤王说软话,“官家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勤王爷且等阵子,奴才进去先探探口风儿,没得再火上浇油,都是自家亲戚浑用不上扯破脸皮的。”
小勤王哼笑,“若平日里她知道分寸,也惹不得旁人这样烦她。”
廷牧微弯了下腰,转而推门掀帘子进屋去了。
大长公主和顾长乐娘俩抱头痛哭,顾长乐只一味的哭却也不说什么,大长公主声泪控诉官家是如何如何不顾念骨肉情深的,倒是没住腔。
庭降听着就浑身麻撒撒,心里气的不行,扶着额头咬牙。又来,又来,每次都搬出列祖列宗来挤兑他,列祖列宗哪一个要是还能站在这儿,也得给她再气进棺材里去。
廷牧觑眼,呵腰近前来小声儿提点着:“官家,膳房这会儿忙活完了,只等着传膳了,圣人还搁外头等着的,方才勤王爷也来了,侯着呢。”
他气的脸发白,指着大长公主恨道:“早知道这样变本加厉,就该削去翁主的位份在家中禁足。姑母次次咄咄逼朕,朕是念着姑母的情分的,可如今这般念着也是不成了,今儿顾长乐这顿板子朕是必然要打的,为的是叫她清楚,朕的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容不得旁人给她塞腌臜气吃,也是让她能守住了君臣的本份,大长公主府才能一世安稳。”
他吩咐锦衣卫把顾长乐拖出大殿,到外头叫人看着行刑。
顾长乐哭的没了人腔,抱着大长公主不撒手,女人的力气哪能和男人比?三两下就给锦衣卫拖出门去了。
大长公主跟着跑两步没拦住人,猛地回身在庭降面前跪下来,“官家不念咱们姑侄的情份了吗?那徐长生倒是哪里好值得官家都为她亲下厨,你是九五之尊怎么能为个女人添柴烧火的,立朝至今三百余年,从高祖到今朝官家是破天荒的头一份儿,官家没了体面,也要让皇室跟着没有体面吗?”
他说真好,好的很呢,“没成想我这宫里头漏的筛子一样,姑母好手段,可还知道朕已经亲政?这天下做主的倒是姑母还是朕?做在宫里头安插眼线监视朕这种事情,姑母难不成想学则天皇帝来同朕夺皇权么?”
大长公主大大惊骇,“官家浑说什么?我在宫里头安插眼线?我这都是一心为了官家为了祖宗基业,怎么到了官家眼里竟成了想密谋造反吗?”
他负手,“即不是想谋权,那姑母就是在长安城里待着闲得慌,很该到外头去走走散散心。济宁缺个河道治理,朕便赏驸马个官职着带女眷同去济宁府。姑母也是知道的,开国以来高祖皇帝立下规矩,驸马爷不得涉政不得在朝为官,朕今儿做主允准了。”
一时间大长公主愣住了,“官家让我去济宁府?”
外头锦衣卫来回话,说是翁主的板子打完了,问用不用扶进来。
他说不用。
大长公主这才醒神儿,踉跄站起来往外头去,到了外头一瞧,顾长乐衣服混着血黏在臀子上,她心里疼的滴血,恨恨去看旁边站着的长生,咬牙道:“这回你满意了?长乐被打了板子不说,驸马也被支派到济宁府当差,官家要我们举家同去,我没想着徐家出了你这么号人物,倒是小看你的本事了。”
长生没搭腔。
她起初只是想着有这一回教训,顾长乐能涨涨记性也是好的,省的以后见面没完没了的找茬儿,本是图个耳根子清净,也没想到庭降竟叫人把顾长乐打的这样狠,还把大长公主举家赶出长安城。
顾长乐被打了顿板子,疼的只嗯哼,忽然听自己母亲说要离开长安,更是难过,她不甘心,总觉得和表哥这么多年情分,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或许服个软得意哥哥就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不同她计较了呢?她抬头去找庭降,见他从殿里出来,艰难的从凳子上翻身下来,爬到庭降跟前攥庭降的衣摆,祈求着,“得意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往后我不这样跋扈,定收敛性子和徐家姐姐好好相处的,我真的知道错了,表哥,表哥你不要撵我去那样远的地方。”
她言辞切切,说的很是可怜。
“其实,官家浑用不上如此。”长生缓走两步到庭降跟前儿揖个礼,“臣女今儿进宫本就是想说清楚,我这身份德不配位的,根本就不是做皇后的料子,荣宁翁主也不过就是脾气是差了些,要紧的是翁主有错能改,到底翁主金枝玉叶和官家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官家多少还是要顾念些情分,奴说清楚了,也实在不该继续逗留在宫中,这就回去了,望官家恩准。”
大长公主心中百转千回,想着虽然是要离开长安,可毕竟驸马爷是有了官职,已经决定作罢,长生这番话忽然就冷水一样当头泼下,她咬牙从地上站起来,厉声道:“你真是好心计,三句话就想四两拨千斤,是想让长乐去死啊。”
长生被她吓了一跳,忙跪下来哆哆嗦嗦道:“大长公主说什么呢?臣女是真心实意觉得翁主理应入主中宫的,若是哪里说的不对,那便……便请大长公主大人大量宽宥臣女罢。”
她说的是真真都是实话,一来真不想做庭降的皇后,二来顾长乐又蠢又坏对付其他妃嫔的话,这宫里头才热闹呢,她可不是人畜无害的小白花,由着别人骑在头上欺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做个睚眦必报的人才能好好活着且活的好。
庭降扶她起来,“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用给她说好话。看看这脸,都破相了。”他小心翼翼摸她的脸,揶揄,“瞧瞧,这回跟朕一样儿,都成大花脸猫了。”
她恭谨揖礼,“官家,奴待着有些烦心,容奴回家罢。”
他额首,唤廷牧,“去膳房吩咐把膳食装食盒里,找两个小黄门一并送去徐家。”又去拉长生的手,“改日朕亲去瞧你,甭担心,朕这回走正门,青/天/白/日/的去,不翻/墙了。”
长生承情,“那奴先回了。”刚走两步想起来什么,从袖兜里掏出盒包好的点心递给庭降,“这是驴打滚儿,官家拿来做零嘴吃罢。”
庭降亲送她出来二道门,过来同勤王说了两句话,小勤王笑一声露出两个小虎牙,说,“皇兄,我亲去送皇嫂嫂罢。”
他说也成,“去罢。”
长生讪笑两声,本想说不用了。小勤王冲她眨眼,说走罢。
从乾和殿出来,庭锦钰塞给她只玉镯子,“瞧瞧,可还识得?”
她捏着镯子仔细看,心里咯噔一下子,忙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庭锦钰无奈一笑,“阿姊是想起来了吗?灵沼落水的那个,”他指指自己,“是我。”
长生也顾不得了,捧着他的脸仔细端看,“是你,还真是你。”
“阿姊,你放心罢,往后我护着你,方才本以为阿姊能认出我来的,却完全不记得,可记着阿姊说的话儿的,苟富贵,毋相忘……”他正揭挑在点上,冷不防给长生拧住脸皮,痛的直叫唤,“哎哟,怎么说着话掐人呢?绞得生疼。”
她瞪他,“是谁苟富贵的?我竟不知道你是小勤王,本事的你,说了我救你的命,你来帮我找阿耶,没过两天人就凭空消失了,到来说我勿相忘,省的我从灵沼那破地方等了你好几个月么?”
“那不是他们把我抓了回来我出不去么?后来好不容易得了空子差人去寻你,找了许久也没找见,我还以为你给野兽吃了,伤情好一段日子。”庭锦钰揉脸,给她掐的挤出两滴泪花。
她摆摆手说算了,都过去了,又说,“上回你没帮到我,这回帮不帮?”
“帮什么?”小小的勤王爷拍着胸脯,“上刀山下火海都成的。”
她说,“我不想进宫做皇后,不想嫁给你皇兄来着。”
小勤王爷字斟句酌,疑惑问她,“阿姊,是我皇兄长得不好看么?你不喜欢他那样儿的?”
她捂脸有些羞赧,“也不是,他长得剑眉星目可英气了,我是喜欢他那样儿的长相的。”
“即是喜欢,为何不想进宫?”庭锦钰拍脑瓜,“看不懂你。”
她哼声,“官家是要有三宫六院的,我见过一个官妇为了让自个儿妹妹做妃子,想尽办法坑害亲妹妹的情郎,最后还杀了个不相干的姑娘。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你瞧花不香么?青绮门的点心不好吃么?活着才能享受到这些个,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今儿我进宫,脸就给翁主抓破了相,这还没封后已经这样儿了,真做了官家的皇后,一百个我都不够死的,我又不是猫妖转世投胎来的,惜命重要。”
小勤王偷笑,“我原先就省的你是贪生怕死的,没成想这样儿的贪生怕死。”
她把帕子打个花儿,“不说这个了,你同我一并去府上坐坐罢,我还有好些事儿想问问你的。”
庭锦钰也不同她客套,连连点头,只答应说成。
回来府上,也不知道哪个耳报神那么快,徐崇廉和秦氏已经知道她在宫里头被抓破了脸的事情,早早请了太医侯在家里。
一番请脉开药,涂药抹膏,还未和庭锦钰说上两句话儿,梨花急匆匆跑来禀说,“姑娘,王家大娘子带表公子和表小姐来做客了,前院儿开了席面儿,让姑娘过去饭。”
平时冷嘲热讽的亲戚来攀高枝儿啦,长生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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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