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的看着那杯茶砸到了地上,杯盖杯托分离,茶水流出地板,溅得到处都是,顾憺的衣摆的一角,出现了一块小小的晕染。周围的人眼神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惊慌失措的,有担惊受怕的,付宜修就是那个担惊受怕的,她比谁都清楚顾憺的本性,她算是彻彻底底得罪他了。
顾倾一人一脸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兄长。其他人一言不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都在看热闹,只顾老太太皱眉道:“怎么那么不小心?”
付宜修赶紧朝顾老太太请罪:“是儿媳的错,没有拿稳。”其实是向谁陪罪她自己心里清楚,但也于事无补了,怕是觉得她在惺惺作态吧,按顾憺的本性,已经是将她列入对立的一方了,虽她成为他的继母,本就已经与他是敌人。
二夫人知道自己不能当做没看见了,便打圆场道:“哎呀!碎碎平安!”违心的说完,她又看向付宜修,看不出来这个年纪轻轻的大嫂一嫁过来便给了顾憺难堪,真是好的很啊,大房四分五裂才好,说不定哪日她便能渔翁得利,让自己儿子坐上侯爷之位了。
“赶紧收拾了,再沏一杯来。”顾老太太轻描淡写的话,让付宜修想起了上辈子,她虽身处后宅,却也知道顾憺身为嫡子,不得宠爱,顾穆风从始至终都不想把侯府交给顾憺,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致使顾憺自力更生吧,自力更生到亲手把自己的亲人都送进了天牢。
丫鬟手脚麻利的把摔碎的茶杯收拾干净,一旁的丫鬟又重新端了一杯茶给顾憺,顾憺一脸平静的接过,从始至终脸上都是身处事外的平静表情,仿佛刚刚敬茶的人不是他,摔碎的茶杯也与他无关,受辱的也不是他,他甚至比第一次敬茶的时候更恭敬,一双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道:“母亲,请喝茶!”
他越是平静,付宜修就越是胆战心惊,心狂跳不止,绷着一张脸不敢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在外人看来就是新来的嫡母臭着一张脸给继子难堪,可天地良心,付宜修真的是怕顾憺报复她。
她知道顾憺那张脸皮子底下的真实面目。身为他侍妾那段日子,顾憺最频繁来她房里,话也不多,来了便是把她拉上榻,折腾她半死才起身离去,她当时还是个怀春的少女,顾憺容貌俊美,又独宠她,她便有了爱慕之心,派了丫鬟去打听有关于他的事情,了解了他,心里对他别提多心疼了。一次欢好之后主动安慰他,他当时没什么表情,只问她是如何得知那些事儿的,看着不像生气的样子,她如实告知,一脸深情的看他,让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可以跟她说,她想做善解人意的解花人,当时听完,他又要了她一次,她以为她可以成为他心中独一无二的人,可就在第二日,那个丫鬟便死了,被一刀割了喉咙,卷上草席丢到了乱葬岗。
之后她再不敢有其他心思,收起了自己的本性,只安安分分的当一个他用来发泄的工具。
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重合,依然让人心生恐惧。
她谨慎的接过那杯茶,手用力捏稳,啜饮一口,放下后用眼神示意丫鬟把事先备好的一方砚台送给了顾憺,顾憺接过,退了下去,这令人身心疲惫的敬茶总算是结束了。
朝食已经在荣和堂备好了,众人又移步荣和堂,早有下人摆好了饭菜,一张大圆桌上摆着十几道菜,凤尾鱼翅,金丝酥,红豆膳粥,红梅珠香,大部分她叫不上名字,上辈子她只是顾憺院中上不得台面的侍妾,哪里能坐到这个位置,便是站在一旁的资格都没有。
众人落坐,这位子也是按照严苛的尊卑安排的,顾老太太面对正门而坐,顾穆风坐于顾老太太左手边,付宜修坐在顾穆风下首,她对面是二夫人,其他人依次按身份坐好。二房的孩子最多,二夫人所出的两个儿子,侍妾所出的一子一女,今日恰好休沐,除了二爷,人都聚得很齐。
圆桌上满满当当的坐满了人,此时的付宜修坐立难安,因为顾穆,就坐在她左手边,有时候动作幅度大一些,都能胳膊碰胳膊,她僵着身子,动都不敢动。
直到顾老太太动筷,众人才跟着,付宜修把精力都放在了顾憺身上,一直没有注意到背后还站着一人,直到一只戴着一对金镯的柔荑伸手给顾穆风布菜,付宜修才发现,是顾穆风唯一的妾室,柳灵犀!
能堂而皇之的站在家宴上的的侍妾,恐怕除了柳灵犀,也没别人了,不像二夫人,把顾二爷的侍妾都管的死死的,即使为顾二爷诞下了子嗣,也不敢搞半点动静。
但柳灵犀绝对是侯府一个特殊的存在,就像这时,顾老太太朝柳灵犀道:“你也别在那儿杵着了,去坐下吧。”
柳灵犀便福身道谢老太太,便去最下首坐定了。
付宜修不动声色的打量柳灵犀。
她穿着水红色提花褙子,绾着惊鹄髻,插丽水紫磨金步摇,戴耳红翡翠滴珠耳环,脸白如玉,粉腮红润,风娇水媚,年近四十还能保养的如豆蔻少女一般,难怪顾穆风如此宠爱她。
付宜修正要收回目光,柳灵犀却突然窥视她一眼,勾起了唇角,挑衅的表情,让付宜修不禁皱眉。
她知道这柳灵犀从小便养在顾老太太身边,又与顾穆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感情自然不同,只是,妾毕竟是妾,怎么如此尊卑不分呢?即使柳灵犀为顾穆风生了一儿一女,但尊卑不分,怎么能在下人面前服众?宠庶灭嫡,真真是乱了套了!
但似乎除了付宜修初来乍到不懂外,其他人已是习以为常的表情。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顾穆风,见他只是一脸淡然的用膳,似乎这种行为就是他默许的,也是,要是侯爷不发话,单凭顾老太太,也做不了主,但似乎顾老太太也是乐见其成。
幸好她不是真的付宜修,不然刚嫁进来的第一日就与自己丈夫的妾室同桌而食,那得多膈应,这是丝毫不把她这个左相之女放在眼里啊。虽然她只是庶女,但嫁出来了就是代表着左相府的脸面,如今武安侯府竟公然下她的脸子,她应该是怒极而忿的,可此时她却是一脸平静,只安静的垂眸吃饭,让一直暗暗观察她的二夫人看不透,这付宜修被这么光明正大的下脸子,怎么还如此淡然?她是真傻?还是隐在心中不发,将来找准机会再狠狠反击?如果是后者,那真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付宜修不知道,因为她的无所谓,二夫人已经把她定义为心机深沉的女人了。此时她缩着胳膊,尽量让自己不碰到顾憺,腿也规规矩矩紧紧并拢,一顿饭下来,只觉得味同嚼蜡。
吃好了早膳,众人纷纷告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顾穆风留了下来,遣散了下人,荣和堂只有顾老太太与顾穆风,他端着茶杯啜饮着,垂眸道:“母亲,以后灵犀还是留在自己院子里为好。”
顾老太太漫不经心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道:“怎么?还怕那新妇向她娘家告状?”但她却也是有些没底,今日她暗暗观察付宜修,不知是她隐藏的太深,还是真的不在意,她让灵犀落坐,她全程都镇静的很,看样子,这个儿媳妇,可不好拿捏啊!
顾穆风放下茶杯,盯着茶水中冒起的氤氲水汽,淡淡却不容反驳的道:“母亲,您疼爱灵犀,儿子亦是,但如今,儿子需要左相支持,也需要付宜修!”
顾老太太怎不明白,就是心疼灵犀,灵犀是她的侄女,三岁时父母双亡,便养在她了身边,她没有女儿,灵犀对她很孝顺,承欢在她膝下十几年,她已经把她当自己女儿般疼爱了,刚开始不愿让她为妾,给人当妾,终归是委屈的,但奈何俩人两情相悦,她无可奈何。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自己看着来吧,别委屈灵犀便好!”
“是,母亲!”顾穆风答应着,见母亲要起身,便上前扶着,顾老太太却摆摆手道:“你去忙吧,我还没有老到走路让人扶的地步。”
顾穆风的确还有事情要忙,让丫鬟进来伺候之后,便出去了。
付宜修身心疲惫的往扶桑院走。
已逝去的顾老太爷是明国的功臣,这武安侯府便是先皇所赐,占地甚广,雕梁画栋,气派的很。顾老太太住在正院,大房住东院,二房住西院,东西两院隔着穿山游廊,随处可见树木山石,蓊蔚洇润之气优盛。
她住的院子便是在东院,名扶桑院,盖因院中种了几棵红色木槿,夏秋之交开花,朝开暮落,又名扶桑,因此便起名扶桑院。
张嬷嬷与落夏跟在付宜修身后,都在暗暗打量付宜修,怕小姐守不了委屈发怒回相府,损了名声,又怕小姐忍气吞声,暗地里伤心难过,伤了身体。
可付宜修却是一脸淡然,完全看不出任何生气或者伤心的样子。落夏只觉得惊奇,今日小姐被公然下脸子,她都觉得气愤的很,小姐堂堂左相之女,却与一个侍妾同桌而食,她真是替小姐抱屈,可小姐却不见生气,反倒一副如释负重的模样,都有些不像小姐原来的性子了,她有些搞不懂,便皱眉小声问道:“夫人,您不生气吗?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不把您放在眼里,这等日子,竟然让一个侍妾上桌!”
付宜修瞄了她一眼,知道她只是替她抱不平,但她不是真正的付宜修,只要不关乎到她的切身利益,顾穆风宠爱谁,她都管不着,如今她只想安安稳稳的渡过这三年,到时候逃出府,去过她的安生日子。
张嬷嬷此时道:“夫人,无论如何,您要记住的是,您是正妻,她是妾,有些事情无须忍气吞声。有一就有二。”今日她观察小姐,却发现小姐有了些许不同,变得淡然平和,事不关己的模样,完全与之前的娇纵蛮横相违背,暗道,难道嫁了人,还能让小姐的性子变化那么大不成?
付宜修知道张嬷嬷许是对她性格的变化有些怀疑了,她清楚“付宜修”的性子,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今日她表现的如此淡然,与之前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不怀疑都显得奇怪了,她想了想,道:“嬷嬷,我懂的,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昨晚我便想清楚了,侯爷不在意我,那我便不能做事太出格,毕竟这里,不是能容我忍我的左相府。”
张嬷嬷听罢,真是心疼的紧,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啊,如今被逼的,一夜之间长大了。张嬷嬷百感交集,忍不住眼眶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