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朝回过神来,语气轻飘虚弱:“皇祖母无须担忧,是旧疾罢了。”
太后谴了贴身伺候的女使退下,屋内只剩下两人,才嫌恶地小声道:“你今晚拿了牌子便出宫去罢,宫中眼线多,稍不慎叫人看出了端倪,哀家也保不了你。”
“多谢皇祖母垂怜,孙儿这便去了。”
封朝拿了太后的合符,连夜乘马车从南门出了宫,赶去了京中一处郊外的私宅。
今夜去得匆忙,守宅的嬷嬷没来得及准备暖炉炭火,光洁的地板映着摇曳的烛光,清冷得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封朝整个人显得虚弱不堪,只能被身边的大太监临淮搀扶着,脚步虚浮艰难行至床榻。
临淮急得眼尾泛红:“殿下,您现在可是难受得厉害?”
封朝唇色发白,因隐忍着筋脉抽搐的巨痛与骨头缝里发散的针刺感浑身发颤,冷汗如雨而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几乎无法言语。
“殿下!”临淮想上前看看他,但又不敢碰他。
此时封朝已难受至极,每每这时,都极力抗拒被人触碰,每碰一下痛感更甚,几乎叫他昏厥。
“去,”封朝孱弱的气息,几乎是从气腔挤出,临淮只得凑近了听。
“去把,把姓褚的找来……”
“已经叫人去请了,殿下再坚持会儿。”
“你,去外守着,不准让他们进来!本宫想一个人,呆着。”
“欸。”临淮伺候他这些年深知他的性子,离开前替他将床帐放下,轻手轻脚退出了卧房。
封朝性子孤傲、自尊心极强,他最痛恨别人瞧见他脆弱无助的模样,若不是痛得狠了,也绝计不会找大夫看。
在漫长煎熬的等待中,封朝疼晕了几次,昏迷的时间极短暂,痛死过去,再痛醒过来,生不如死。
为了抑制痛苦的呻吟,他拼命的咬着枕头,牙关用力到枕头上都是血。
太痛了!
早知道这么痛,早知道……
他还会走上这条道么?
坚定的信念在此时此刻因着病痛的折磨寸寸瓦解,悔恨无助的泪水无声打湿了苍白的脸颊,只剩下颤抖的身子出卖他此刻伪装的坚强。
*
褚灵峤的好梦又被人搅黄,看着床前几道着夜行衣的男子,上前就要蒙他的眼睛绑了他走。
他猛地坐起来,抬手推拒:“兄台站着别动,这个我熟,我自个儿来。”
说着,穿上厚实的连帽斗篷,套上绵靴,抽了悬在床头上的黑巾,利落的往眼睛上一系,“行了,夜里风雪大,慢些走。”
这些黑衣人一点也慢不得,褚灵峤只觉风雪刮在脸上刀割般的疼,原以为到了室内会暖和些,没想到也跟个冰窖似的。
床缦后的那人一动不动,已跟个死人似的没区别。
褚灵峤微蹙起眉:“怎的不给你们公子生两盆炭火,这天儿冷得……”
临淮摇摇头:“咱们公子谁也不让进,这不您来了么?劳您赶紧给咱们公子瞧瞧,到底如何了?”
褚灵峤放下药箱,搓了搓冻僵的手,“你去弄两盆炭火过来,你家公子问起,就说是我要的。”
“已经烧了,我这便叫人搬进屋里来。”
待临淮出去后,褚灵峤这才上前撩起床缦瞧了眼床上的人,维持着昏迷时蜷缩着的姿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褚灵峤给他把了把脉,比起两年前的脉像更加虚弱,他整个人的身体状况极其糟糕,已是元气大伤,再如何调理也无法恢复了。
褚灵峤怜惜的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哥儿,能这么作践自己,在哥儿显性之前便一直服用禁药,以郎君的身份存活至今。
“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么?值得你受这些年的非人病痛折磨?”
此时临淮叫女使送来了两盆炭火,褚灵峤从药箱里取了银针布包,又吩咐了句:“打两盆水,一盆热水,一盆沸水。”
临淮一直都备着,所以送来很快。
“屋内不必留人,外头留两个守夜的女使便成。”褚灵峤吩咐了声,将银针扔进沸水里蒸薰。
临淮将屋内的嬷嬷和女使谴了出去,叫了一个行事机灵的女使与他一起守夜。
褚灵峤拧了帕子,将他身子翻转过来,替他将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擦干净,是一张如玉的容颜,清绝如十二月枝头的白雪。
将脏污的帕子丢进铜盆,褚灵峤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护心丹给他含在嘴里。
没一会儿封朝醒了过来,时隔两年再见,仅有两面之缘,却不觉得陌生。
他是这个世上,唯一见过他狼狈的人。
“你感觉如何?”
“不太好……”虽身体的疼痛已经缓过了一轮,元气大耗之后使得他无力再承受第二轮的痛苦。
“两年前我就劝过你,停止服用禁药,你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你既不听医嘱,又何苦将我再寻来?左右你寿元也不过十年,神仙难救。”
“十年,已经足够了。”
褚灵峤摇了摇头,起身将银针捞起,“我是不懂啊,何苦来哉!”
封朝无力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褚灵峤拿了银针回到了床榻边坐下,沉声道:“将上衣脱了,转过去趴着。”
封朝也未有任何别扭,从容不迫的将上衣全部褪下,随后趴到了床上。
褚灵峤开始给他银针过穴,将他体内的沉疴毒素排出体外,施针的手法并不温柔,每一下都扎得封朝生疼。
见他难耐的将脸埋在枕头里,低低喘着气,褚灵峤这才放轻缓了些,冷哼:“一共一百零八针,还早着呢!”
等扎完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睡个回笼觉。
哎,他这甚么命?还是远离京中这是非之地的好,找个乡野之地自在得很。
封朝能感觉到他的不耐烦,心里有些不舒坦,那可笑的自尊心在此时让他生出些许邪念。
又不是没给他足够的报酬,用得着字句里都是嫌弃?
“褚大夫,不如聊聊天儿?”
“还是尽量别聊罢?”影响他的注意力,要是一个分神扎错了针,把这贵公子给扎死了,他还得赔命。
“褚大夫娶妻了么?”
“未娶。”
“可有心上人了?”
“未有。”
“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没想过。”
“现在想想?”
“想不出来。”褚灵峤一针下去多用了几分力道,暗吸了口气,“别说话,专心点。”
封朝笑了声:“我跟你说话,你不能专心么?”
褚灵峤心道:“哪个大夫治病喜欢跟病人喋喋不休?再多嘴扎死你算了,一了百了!”
“你讨厌我么?怎么不理我?”
“你只是我的一个病人,不喜欢也不会讨厌。”
“褚大夫,我还未许人家,还是清白之身,可我的身子被你看光了两次。”
“是么?那整好,我也是清白之身,咱俩谁也没吃亏,算是扯平了,你也别有负担,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除非你喜欢往外说。”
“哈哈哈……你可真真有趣!”封朝笑得抖动了肩膀,那白玉似的肌肤在烛光衬映中肆无忌惮的晃。
“我看你是不疼了,在这拿我取乐子呢?”褚灵峤大晚上的冰雪天被人弄来这儿,已是心情不美,这会儿更是怨到了顶点。
封朝侧过脸去瞧他,嘴角噙着笑意,刹那冰雪消融,眉眼染上几分柔情春色,模样竟带了几分娇俏,他本就生得极好,一颦一笑宛如那画中谪仙。
褚灵峤忽地不自在地别开脸去,装佯取针,动作却停滞了片刻,才恢复如常,默默继续给他施针。
“你这般看着我做甚?”褚灵峤浓眉紧蹙,些许羞恼。
“我想着,既然你未娶,我未嫁,你又看了我的身子,不若就此凑合凑合算了。”
褚灵峤冷笑了声:“我这诊金着实不便宜,但也犯不着公子以身相抵。”
封朝又笑了,早知道他这般有趣,两年前就该逗逗他!
“哎,我只恨褚郎是根木头。”封朝声情并茂,仿佛这份情意错付不作假。
“你休要再消遣我,否则我真走了,疼死你活该!”
“褚郎这般不解风情,得伤多少哥儿娘子们的心?”
“他们动他们的情,结他们的因果,与我何干?”
“此话就有些无情了。”
“情之一字,不过是世人妄念,皆是有所求,既然有所求,人便会软弱。爱得要死要活,到头来爱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欲念。这世上没那么多爱,也没有那么多情,世人把自己的欲念和求不得误会成了那些情爱,无聊至极,可怜至极。”
“是么?”封朝浅笑着,转过了脸去不再看他,也无心再逗弄他。
之后是漫长的沉寂,只有轻微的窸窣声,窗外的天光灰白,很快就要亮了。
褚灵峤很久没有给人施过一百零八针,累得够呛,此时封朝背后细密的银针逐渐浸成了黑色。
因着身体的疼痛消散,封朝终得片刻安宁,沉沉睡去。
褚灵峤靠着床边守着他到天光大亮,才有序的拔了乌黑的银针,替他盖上被子,收拾了药箱起身走出了卧房。
见他推门出来,正在打盹的临淮一下便惊醒了,“褚大夫,如何了?”
“暂时无佯,不过日后他毒发会越见频繁,禁药之毒损伤肺腑,好生养着罢。”
临淮去取了诊金,又叫人将他眼睛蒙住,乘马车给回了回春堂。
*
宫中到处挂起了新的红灯笼,筹备着太后的寿宴,可谓是兴师动众。
正午,封越从文渊阁出来,去凤霞宫用午膳,便听陈皇后道:“今日你二哥哥已经从庄子里动身回宫了。”
“这么快?”
陈皇后瞧儿子那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见一丝喜悦,便他问:“你和你二哥哥到底怎么生的过节?”
“母后……”
“嗯?”
“你为何会那么相信他?”
陈皇后怔愣了片刻,才轻叹道:“你八岁那年冬狩日,自己跑到了林子深处迷了路,你二哥哥用命护着你,背着你在林子里走了一个晚上,你当时哭着说要一辈子都对哥哥好,都忘记了?”
“就因着这个?”
“这还不够么?”
“母后……”封越突然觉得,他的母后有着不合时宜的天真,将门之女,一国之后,竟会如此相信一个嫔妃遗留下来的冤孽。
“越儿,你到底怎么了?”
“母后,父皇当年为何偏要将二哥寄养到您的名下?庶出变嫡出,于我,于陈家没有一丁点好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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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