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国陛下……谢谢,谢谢……”
秦昭看着眼前的胡人女子,她双手捧着东西,身体拘谨僵硬,俯身站在她面前。
捧在手上的是一块羊毛染色,编织成的毯子,上面装点着胡人特有的图案。
然而最让人诧异的是:毯子四周垂下的流苏,里面缠着大大小小的珍珠,玉石,甚至还有些铜钱等。
“为了感谢陛下的帮助,依珠她们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穿成络子编进羊毛毯子里面,希望能够送给陛下。”
看到秦昭不解的眼神,季芸在一旁,笑着解释。
那双捧着毛毯的手,粗糙干黄,手指关节肿大,分明是长期劳作的所致。
然而今日,她们把身上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多年积攒的珍宝全送给了她。
秦昭的心情不由复杂,她沉默了片刻:“西郊有一处庄子,那里的空地,需要人手开垦耕种。你问一问她们,若是愿意过去的,官府会给他们登记烨朝的户籍,到时候按律授于田地,只是须得她们自力更生……”
还没等秦昭说完,季芸已是喜出望外。
辛苦算什么,有了田地和户籍,依珠她们就是大烨的百姓,彻底脱离了贱籍,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她立刻应道:“愿意,她们当然愿意。”
说完便转身,用路上学来的北狄语,叽里呱啦的冲着依珠翻译。
秦昭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可看着依珠听完,如同烛火一样猛然亮起的眼睛。
甚至高兴地流着眼泪,冲着她连连鞠躬的样子,自然知道她们愿意极了,一时长舒了口气。
上一辈子,因着双方的仇恨,对于进贡的胡人男女,秦昭从来不过问,但总归不过是掖庭,教坊,或者被达官贵人买走作妾。
如今看着这张纯粹,满是喜悦的面庞。她内心深处,有仇恨筑成的,坚硬的壁垒,好似也稍稍裂开了缝隙!
立在屋檐下,看着欢欣雀跃,小跑着去通知消息的依珠跑远,秦昭移回视线,对着一旁的季芸道:“你呢,有什么打算?”
季芸低着头:“当日走的匆忙,他的尸体……”
说及此事,她的心仍抽疼的厉害,眼泪差点掉下来。但顾及身边有人,季芸强忍着克制住情绪,“我想回去找找,若是能,也好帮他收敛骸骨……”
秦昭不由在心中叹气:时间过了这么久,再去找又谈何容易?
只是到底是季芸一个念想,她也不好多劝,便点点头:“也好,正好秋收赋税,朝廷会派刺史巡查各州县。荆楚的地方我安排周宣过去,你跟着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知道是秦昭特意照顾于她,季芸收起悲伤情绪,勉强挤出笑容道谢。
“那后面呢?”到底是放心不下,秦昭又多问了句。
“依珠她们刚到烨都,人生地不熟的。我跟她们说好了,等我这边事情了结,就去找她们。和她们一同生活,也好教些咱们大烨的语言,种地,织布……”
说起此事,季芸脸上的沉郁褪去,眼睛变得水润明亮,像是夜空中星子发出耀眼的光芒。
对生活的美好憧憬,让她原本就清丽脱俗的面容,更增了几分光芒,竟一时晃得秦昭移不开眼。
许是心事了结,再加之这些时日,加餐足够,季芸的皮肤,竟又白皙细腻起来。
秦昭若有所思。想到这些日子,季芸令她震惊佩服的举动,到底心里多了分怜惜,不由交浅言深道:“你的容貌太盛,恐非好事!”
季芸一时愣住,却又听秦昭郑重道:“你可愿意习些拳脚功夫,我可以安排一位习武的女子,随身教授于你。”
季芸仿佛听错了一般,对上那双认真的眼睛,下意识的点头。
在这怔愣的片刻,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姑娘,自然无法意识到,她的命运由此转变!
经年漂泊,重新安定下来的她,更不敢想象,自己在未来,竟会成为草原上,人人称赞信服,盛名远播的“明珠夫人”。
她带着大烨的使臣,远赴漠北。用自己的聪明智慧,配合着烨国,将北狄犁庭置郡县。
而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北狄的胡人最终归化,彻底融入汉家。
…………
转眼间,秋天已过。然而今年的天气格外异常。
刚进十月,前些日子,还能在街上光着膀子,尽情展示身材的壮汉,这几日,就不得不裹上了冬衣。
寒风簌簌,刮得皇宫的树木,也只剩下光秃秃枝桠。乌鸦“哇哇”的叫了两声,冷得呆不住,只得飞走。
秦昭站在紫宸殿窗边,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恐怕是要要下雪了。
被窗外的寒风一激,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的泛红的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担忧,也不知道这场雪大不大?
天气再这么冷下去,恐怕这个冬天,要冻死不少人。
身后的王喜,拿着狐裘大氅,一边为她披上,一边絮絮叨叨道:“陛下,您这风寒刚行好转,可不敢再吹风!”
说着,探出身子把窗户关了一半。
听着女帝长叹了一声,知道陛下担心什么,他开口安慰道:“陛下放心,林啸大人和京兆尹府已经安排了人手,每日巡查,为百姓及时补漏房屋,不会出大事的……”
秦昭脸上的凝重并未减少,她静静地看着外面,长久后悠悠道:“但愿吧……”
黄昏时分,终于下雪了。无数鹅毛从天上飘飘扬扬,洒落下来。不一会,地上就成了白茫茫一片。
徬晚,从书院放学归来的秦曜,从宫门走到紫宸门,身上就挂了一层白雪。
他在紫宸殿的廊下,使劲跺跺脚,将外衣上的雪花抖落,这才迈进屋里:“阿娘我回来!”
十多岁的少年,经历了又一次离别,在这个秋天,个子一下窜到了秦昭的胸口处。
慢慢地,退去稚气的脸颊,多了几分棱角。因着不爱说话,显得整个人清冷无比,不太好接近。
只是这个冷肃的小少年,再看到从次间出来的阿娘,面上的冷意,好像春天来临,万物消融,霎时变成了笑眼盈盈。
“你这孩子,怎么不打伞,头发都湿了。”少年乖乖站着,任由他阿娘,拍打着头上还未化掉的雪。
“赶紧去洗澡,小心风寒!”秦昭用帕子,将手上的雪水擦干。一脸嫌弃,催着他去洗漱。
“好,阿娘我今天好饿,嗯让御膳房多准备些肉菜。”少年一边往里走,一边还不忘对着外面安顿。
“知道了,知道了,”秦昭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嘟囔囔,“真是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
吃过晚饭后,母子两人各自回房安置。
殿内烧了火龙,被窝里也早被宫人们,用汤婆子捂得暖暖和和。
秦昭一钻进去,纵使有些愁绪,也被暖得昏昏欲睡,一会殿内就传了小小的呼噜声。
夜里静悄悄的,唯余雪花落在枝丫上,承受不住掉落的声音。
同样的夜里,北地的胡人营帐外。
白毛大雪,狂风肆虐,吹得人眼睛都看不见。
呼啸的风将帐篷的毛毡吹得鼓鼓的,好似下一秒连人带毡房都会被卷跑。
尽管巨石将毛毡压得死死,可刺骨的寒风,总能从四面八方寻着缝隙钻进来。
铺着狼皮褥子,压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却依然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三皇子赫里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张脸冻得通红,也不肯躺下,分明是在等什么人。
火盆中的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
好不容易,一个浑身包裹严实,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的男人,掀起毛毡一角,钻了进来。
他甚至顾不上尊卑,立刻坐到火盆边。托加用嘴巴,不停的给手掌呼气。过了好一会有了知觉,才敢把手靠近火盆。
他哆哆嗦嗦打着冷颤道:“主子,情况,不好,各个部落,冻死的牛羊,很多,牧民也很多,还有毡房被大雪压塌的,好几户伤亡惨重。”
好一会儿,他说话才流畅起来:“雪下的太大了,如果再不停,恐怕大伙都撑不住……”
床上的三皇子面沉如水。这场白毛大雪来得实在突然,连最老道的牧民都没能预测到。
当时牧民还在放牧,天气却大变,狂风夹杂着大雪铺天盖地而来。跟随些牧民的三皇子,只能带着这群人,匆匆找个地方,驻扎下来。
然而大雪整整下了五日,一直未曾停歇。
牛羊,牧民被冻死无数,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三皇子赫里压下心中的不安,他沉声道:“看看明天的天气,如果风雪小了,我们立刻带着牧民转移。”
然而第二日中午,风雪刚转小片刻,就见托加匆忙来报。
部落里一半的牧民,竟被他大哥抽调走,要去帮着贵族,寻找风雪中丢失牛羊!
三皇子赫里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他喘着粗气,声音从牙齿挤出:“简直胡闹,走了多久了,赶紧派人去追。”
“半个时辰前刚出发,只是大王子那边,恐怕……”托加有些犹豫。
大王子是狼主最受宠的儿子。
叫回这些人,就是公然和大王子作对,自家主子不受狼主待见,恐怕少不了责罚。
三皇子眼神极为冰冷:“已经这个时候,你我的命重要,还是大王子的号令?去,立刻把人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