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日子痛快得很。
上一辈子十年都没有逃脱婆母陶氏的手掌心,这辈子才一个月就要分灶了,晚秋心想肯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上辈子总是眼巴巴地指望着婆母,这辈子自己谁也不靠,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越是这么一想,她就越是勤劳。大清早起来,白安康爨火,她上灶煮饭。一家子吃过早饭后,白安康和白二哥去前山村了,那儿有人家给女儿打嫁妆,阔绰一把要上漆。
晚秋吃过饭,洗碗,扫地,喂鸡,浆洗衣裳。不多时就干完了,日头还早,天气晴好,风也轻软。
拿了镰刀,锄头和背篓,晚秋领着冬妹去挖野菜。
要说,原先冬妹可算是村子里最丑的丫头了,一窝子黄头发,皮肤黄黑,红眼睛,瘦瘦小小跟个猴儿似的。而且陶氏不乐意带她出门,她总是被藏藏掖掖的,看起来怯怯懦懦的。
晚秋嫁过来一个月,给她吃了好些东西,特别是晚秋卧床那段时间,腊肉,鸡蛋没断过。冬妹跟着吃了不少,小孩子的发育总是很快的,她的皮肤从黑黄转为蜡黄,脸颊上多了那么点肉,看起来就不像原来那么丑了。加上晚秋手巧,给她扎了两个小揪揪,衣裳洗的干净,鞋是鞋,袜是袜的,看起来也齐整多了。
一路上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指指点点,对晚秋,也是对冬妹。嘴里说着晚秋跟李瘸子的绯色故事,一边哀叹冬妹小小年纪遭了后娘日子艰难。仿佛瞎了看不见冬妹的变化一样。
路过村口时,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背篓,晚秋眼前一亮:这不是帮过她几次的葛大嫂吗?
晚秋上辈子最好的姐妹就是村头的葛大嫂和村口的杏花姑娘,葛大嫂热情泼辣,杏花姑娘直爽刚烈。她们上一世相处得挺好。
晚秋牵着冬妹快走几步,热情招呼道:“葛大嫂子好啊,你这是干啥去呀?”
葛大嫂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村尾白家的新媳妇儿,招呼道:“穆弟妹啊,我去挖点野菜。你呢?”
晚秋笑了笑:“我也是挖野菜,一起嘛。”
葛大嫂没理由反对,两人走一块儿,聊了两句,非常投缘,很快就姐姐妹妹叫开了。
“菊英姐。”晚秋叫了一声。葛大嫂叫菊英。起名字也是有流行的,像近十年流行兰,前二十年流行英。
“幺妹儿,做啥子嘛?”葛大嫂痛快答应一声,晚秋笑道:“菊英姐你走慢点,冬妹跟不上。”
葛大嫂回头一看,果然,冬妹人小腿短,跟不上大人的步伐,没几下就落在后头,她又怕生,离晚秋远了就眼泪汪汪的,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跑过来。
“走快点嘛,好做活了。”葛大嫂这么答应着,脚步却慢了下来,看晚秋牵着冬妹,打量两眼,夸道:“你对冬妹儿还挺好的,娃儿养得不错。”
晚秋笑眯眯地,俯身在冬妹脸上“吧唧”一口,心情愉悦。冬妹愣了下,摸了摸脸颊上湿润的地方,心里莫名地有些雀跃,心像是浸了水,胀胀的,满满的。
春天里头,庄户人家是不缺菜的。
椿阳树冒出嫩芽,苦麻菜这儿一丛,那儿一丛,有些还开了黄花,野豌豆苗欣欣向荣。最妙的是折耳根。
清水村祖上出过大户,后来发家搬走了,但是给清水村留下了一条石板路。青石板路两侧,绯红墨绿一片,色彩艳丽斑驳,是大片大片的鱼腥草。鱼腥草刚发出来是红的,叶片逐渐舒展开就变成绿色了。
巴蜀大地,除了成都平原那一块较为富庶,天府之土,别的地方丘陵地形,土地贫瘠。这儿什么都长,也什么都不长。麦子稻谷红薯洋芋都长,然而产量并不高,并不能让农妇煮出粘稠的稀饭好糊住饿得号啕大哭的婴儿的嘴。
这样贫瘠的地方,鱼腥草的出现显得多么悲天悯人。
这地儿穷,穷人生不起病吃不起药,鱼腥草可以入药,对村民来说,是好东西,可以除毒。
他们没出过黄杨镇,也不知道外头的皇帝坐到哪一代了,并不清楚京城是在他们清水村的东边还是西边。只要野猪没到地里拱庄稼,竹熊(熊猫)不到村子里偷鸡吃,人没病,牛没灾,他们就觉得是太平盛世。
因此这儿的人狂热地爱着鱼腥草,正月里到处翻石头找到即将萌发的鱼腥草,带回家凉拌,又是一盘菜,二月间剜嫩茎回家做菜,三月间鱼腥草大了老了,叶片绿面红背,还能接着炖汤吃。等到四五六月了,彻底老了,鱼腥味重,人是吃不下去了,可以喂猪吃啊,于是又被割下混在猪草里喂猪。
没有一根鱼腥草能活过巴蜀大地的春天。
这才二月里,鱼腥草还嫩。地上的茎叶柔条初展,没有人在意,农妇们只想刨开鱼腥草嫩红色茎下面的泥土,露出白白胖胖一节一节的根。这根,就是折耳根了。
晚秋手快,拿着镰刀轻巧地一剜,镰刀钻进红石地里一勾,根断了,左手勾着茎叶就扯出一根鱼腥草了。不多会儿,手上就握了满满一把鱼腥草了。
晚秋要剜鱼腥草,就让冬妹一个人在旁边玩,她和葛大嫂边谈话边剜,手上一点没落下。
“哇――”一声尖锐的哭声响起。
晚秋一惊,回头看,是冬妹在哭。
冬妹在石板路上站着,她面前还站着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小女孩推搡了冬妹,冬妹一屁股墩摔在地上,嚎啕大哭。小女孩还扯冬妹头上的两个小揪揪。
晚秋连忙冲过去,她手上还拿着镰刀,平日里柔和的眉眼此时也冷厉起来:“你是哪个家的娃儿?做啥子?”
晚秋把冬妹拉起来,冬妹哭个不停,两只手护着头顶的两个小揪揪。晚秋眼尖,一眼看见冬妹两只手上全是指甲印,拉着冬妹的手,气急败坏。
小女孩是个欺善怕恶的主,一见到晚秋是个大人,慌忙就要跑。被葛大嫂拦住,葛大嫂看得明明的,也沉着一张脸:“你娘呢?张女子呢?啊?我还要问看看她,有她这样教娃儿的啊?”
小女孩也慌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喊道:“娘――”
从不远处的油菜花地里探出一个人来,黄脸,穿得破破烂烂的,裤腿烂了,碎布条挂在脚踝上。蓬头垢面像个乞丐婆。
晚秋一愣,想起来一件事。
小女孩的娘她认识,是白家屋后面的邻居高家的婆娘,姓张,看着是个老实人,佝偻着身子,平日里闷头不干活。
晚秋上一辈子跟她接触不多,但是听说她有个女儿叫春兰也溺死了。就是她嫁到白家后不久,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学的毛病,小偷小摸爱占便宜。夏天的时候有水性好的汉子在河里游泳,衣服脱在树荫下,小姑娘跑过去翻人家的衣裳,偷钱。被人家发现了追赶,她慌不择路,掉进河里,淹死了。
晚秋牵着冬妹,低头看了看,小女孩春兰见了她娘,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脸上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羞耻与害怕。
张婆娘过来了,神情畏缩,身材佝偻,走过来先给招呼一声:“葛大嫂子好啊,”转头看了晚秋一眼,飞快反应过来:“是穆弟妹吧,也来挖野菜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张婆娘她态度这么好,倒让人不好发作了。
晚秋扯了扯嘴角:“张姐好。”
葛大嫂子却没好气:“你是郎块(怎么)教娃儿的啊?你娃儿青天白日动手打人,还打个小孩儿,真的是!”
张婆娘笑了笑,显然不以为意,她说:“都是小娃儿,小娃儿之间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多正常的嘛!”
晚秋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她质问道:“你家娃儿六七岁了,打一个三岁娃娃,这叫正常嘛?”
张婆娘笑得憨厚:“不能这样说嘛,说不定你娃儿先惹了我娃儿呢……小孩子嘛,哪懂这些嘛,肯定只是有点点不对付嘛。”
“才不是,”冬妹躲在晚秋背后,怯怯地:“我没有惹她,是她……想……抢我的花花!”
晚秋今天给冬妹扎了两个小揪揪,梳头时想起来有对粉色的头花,铜钱那么大,绢做的,随手就给冬妹扎头上了。
此时冬妹把手松开,委屈地给晚秋展示,一边的小揪揪被春兰给拽得七零八落,一边的头花五个瓣硬是被撕烂了。
张婆娘顿时哑口无言。
葛大嫂义愤填膺,让她给个交代。晚秋也沉了脸色,等她给个说法。
张婆娘笑得憨厚:“哎呀,那么较真吗?春兰她还是娃儿嘛,娃儿不懂事,再说你娃儿也没得啥子大事嘛。”
“没事?”晚秋拉起冬妹的手,把手上的指甲印展示给她看:“这叫没事吗?”
张婆娘见她们不依不饶,顿时也沉了脸色:“你们这是给脸不要脸啰?”
“都说了是个小娃儿,小娃儿之间打闹一哈多正常嘛,硬是要在这儿呸呱哝呱的,有意思吗?”
“再说了,你又不是她亲娘,你个当后娘的,关你哪宗事嘛?娃儿又不是从你们两个肚子里头出来的,她就是挨打了又关你们啥子事?”
晚秋被她一气,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葛大嫂也气愤得不行:“你啥意思嘛?就是看人家冬妹儿没得亲娘,就欺负人家嘛。你个烂心肺的!”
张婆娘瞪圆了眼睛,她年纪不大,却格外苍老,两颊上的柔垂下来,此时目露寒芒,冬妹直接被吓哭了。
她感觉下一刻张嬢嬢手上就会有一根藤条朝她打来。
但她没忘记晚秋,拽着晚秋就要跑。
晚秋岿然不动,一把抹了眼泪,扯着嗓子大喊:“偷油菜了――偷油菜――”
二三月间,正是油菜花授粉结荚的时候,油菜是这儿最珍贵的作物了,没了稻谷吃点红苕也能饱肚子,但是没油吃,人干什么都没劲儿。
一听到有人喊“偷油菜――”,清水村的人扛着锄头棍棒就跑来了。
张婆娘直觉不对,下意识就要跑。被晚秋死死拽住不放手。
看见人来了,晚秋边哭边喊:“这个女的撇油菜叶子,偷油菜,她偷油菜!”
晚秋没撒谎,张婆娘的确在偷别人的油菜叶子。她的背篓还放在别人的油菜田里,满满一背篓油菜叶子,看样子是打算偷回去喂猪的。
偷油菜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放在正月里,摘油菜尖炒菜,撇油菜叶子喂猪没人说什么,但问题是现在是二月间,正是油菜花结荚的时候,撇菜叶子对结实有没有影响呢,那肯定有。
她要是撇自家田里的油菜叶没什么,但是去别人田里撇菜叶就算偷了。偷这件事吧,损失也不大,但是恶心人。平日里没逮到就算了,被逮到了就不行了。
一群人自发扣住张婆娘,逼问她是不是在自家油菜地里偷过菜叶。
还有人从油菜地里翻出张婆娘的背篓,那块油菜地是村口秦大娘的,那可是清水村里有名的泼妇。
好事者飞快地跑回村,一边大喊:“秦嬢嬢,秦嬢嬢,你的油菜遭偷了!”
秦大娘从屋里探出头来,她正在拌猪食,手里还拿着锅铲,大嗓门问道:“啥子?偷油菜?”
来人气喘吁吁:“村尾尾那个高家屋头的张婆娘,撇你地里头的油菜叶子,遭逮到了,没哄你!你快去看哦!”
秦大娘一听,火冒三丈,拿着锅铲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了。
她也不冤枉人,先去看了油菜,她家的油菜叶子的确被人撇了,张婆娘被一群人扣着,畏畏缩缩的。
“背篼是你的不是?”
秦大娘指了指倒在一旁的背篓,里面油菜叶子散了一地。
张婆娘直觉不好,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是,是我的……”
她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打在她脸上。
秦大娘可是屠夫的女儿,这地的屠夫还管劁猪(就是把公猪阉割了,不然猪肉口感发老且膻臭),秦大娘没嫁人的时候是她爹的好帮手,手劲儿大,劁猪是把猪按的死死地。
此刻,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呼啦上去,张婆娘瞬间觉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
秦大娘怒吼一声:“我打死你个偷人生的!我日你先人板板!你穷疯了哦!敢到老娘地里撇我叶叶!”
她膀大腰圆,冲上前去揪着张婆娘的头发不放。
秦大娘凶神恶煞,张婆娘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一旁的春兰看到她娘挨打,“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
冬妹躲在晚秋背后,看见春兰哭的伤心,慢慢止住哭泣,吸溜一下鼻涕,看着看着,咧嘴笑了。
晚秋蹲下,给她把眼泪擦干。
这场闹剧最终以秦大娘把张婆娘的背篓烧了作为结束。
当她知道是晚秋喊的抓贼,还特意过来跟晚秋道谢。
说实话,一个村子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人情世故上的走动,很多人看见了,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当做没看见就算了。有时候说穿了还落了埋怨。
晚秋不怕,她是新媳妇,说穿了说穿了,她才嫁过来,别人不会说她是个趟耙,顶多觉得她才嫁过来,不清楚村里的情况。
回去的路上,葛大嫂侧头看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没想到你还蔫儿坏啊。”
冬妹抱着晚秋的脖子,依偎在她怀里,眼睛亮晶晶的。她说:“娘,好厉害!”
晚秋脚步轻快,蔫儿坏就蔫儿坏,谁让她不好过,她就让谁难过。
不许骂我!
我更新了的,还加更了。
QAQ
别催更了,再催头都要秃了。
没有一根折耳根能够活过四川的春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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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