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安,蓝安,你醒醒啊,”蓝湛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种很恍惚的感觉,眼前的世界也是一片朦胧,看起来云里雾里,不甚清晰,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连气息都是自己熟悉的,但是,不对,蓝安?他不是蓝安,他是蓝湛啊,蓝安分明是,是,“蓝安,你清醒清醒啊,真是的,有这么累吗?打坐居然还能睡着了,你可真是厉害了啊。”
蓝湛还在迷迷糊糊的时候,面上忽然一凉,一块潮湿的布巾贴上他的脸上,那冷的,让蓝湛都禁不住“嘶”了一声,对面那人“噗嗤”笑了出来。蓝湛的手自己伸了出来,把布巾按在脸上慢慢擦拭着,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身体不由自己控制,眼睛这会儿也慢慢清晰过来,自己似乎是在用别人的身体感受一切,这个感觉很熟悉,似乎是共情?不不不,不是共情,共情需要自己这方主动,所以,这是……入梦。自己应该是进入某人的梦境里,可以看可以听的一个真实存在的,属于过去的一段现实中发生过的时间段。蓝安?所以,自己进入的身体是姑苏蓝氏的先祖蓝安的身体?蓝湛心头一震,身体依旧按部就班的擦拭干净脸和手,开始清理口腔,借着清理仪容的功夫,蓝湛透过面前的铜镜看了眼,这一眼,蓝湛的心震动的更厉害了,那是一张自己的脸,但是却没有头发,身上依旧穿着僧衣。而在自己身后守着的黑衣人,那是……魏婴?不,不是魏婴,虽然脸和魏婴一模一样,但是感觉就是不一样。
蓝安这个时候已经清理好自己,转身面对对方,甚至伸手帮他整理好领口的衣襟,然后轻轻吐出两个字,“走吧。”
两人就这么肩并着肩离开,一路走向某个地方。那个黑衣人一路叽叽喳喳,如同魏婴一样好奇,走着走着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蓝安也不拦着,就这么沉默的跟在他身后,胸膛里不属于蓝湛的心脏,却如同蓝湛看着魏婴时一般的温暖安和,那是,和蓝湛面对魏婴时一般的感情。蓝湛这下对于那个和魏婴有着相同面容的人是谁,有了猜想。
蓝氏族谱上曾记载,先祖蓝安出生庙堂,后为遇一人而入红尘,还俗为乐师,遇一绝色,结为道侣,与其在姑苏开创蓝氏家族。仙侣身陨后,又回归寺中,了结此生。
蓝湛通过先祖的眼睛看向身边人的脸,魏婴的脸当然是绝色,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两件事:
一、家族记载中提起先祖道侣,只余绝色二字,从没留下任何画像。
二、叔父等家族长辈在了解自己情定魏婴后,只说黑白正邪,从没因魏婴与自己同性而提出反对。
所以,幼时看过记录就一直疑惑的问题,如今看来便能得到答案,先祖的道侣即为同性,所以才没有在族谱中留下详细的记录。又所以,家族前辈因为其前科,对族中弟子的道侣的选择方面,接受度更广更大。
更让蓝湛心惊的是另一件事,如果这是一段属于过去的记忆,就那么巧属于他先祖蓝安?就那么巧刚好被自己遇上?这里是自己最初那一世发现《枯木逢春》功法的地方,那是不是说,他能发现《枯木逢春》根本就不是巧合?就如同魏婴最担心的那样,这本功法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魏婴呢?魏婴是不是也在身边那人的身体里?如同自己这般被困在他人体内,用他人的五官感知这一切?还有,那之前消失的温宁又在哪里呢?
蓝湛有一大堆的疑问,但既然现在没办法可想,就先随其应变吧。不管这个陷阱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吧。蓝湛这么对自己说,其实他私心里对于先祖的过往其实也是有点好奇的。
“蓝安,蓝安,我与你说话呢,你又在发什么呆?”蓝安的身体对人推了两下,看过去时,身边那人已经露出不快的神情,“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还想继续当你的小和尚?你说啊,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我还能怕你不成,大不了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
“小僧,我没有,我没有反悔,”蓝安似乎也听不得“独木桥”三个字,不顾礼仪上前打断对方的话,他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阿羡,你信我,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的。”
阿羡,这个名字让蓝湛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原来先祖的道侣叫阿羡,蓝湛心头甜滋滋的,我与魏婴的缘分这么天定良缘啊。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没有再说话,可是牵在一起的手也始终没有分开。知道来到山顶的寺庙里,在蓝安进入主持的房间前,两人牵着的手才分开。阿羡被其他僧人引到隔壁的房间里休息,茶水吃食一应俱全,陪同的僧人也客套温和,始终笑眯眯的,有问必答。蓝安进到主持,也就是他师傅的房间后,就再无消息,可是因为他临走时对阿羡说了“信我”,阿羡这么一个跳脱性子的人,也就安安静静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从下午等到天黑,从天黑又等到了天明。然后终于等来房间的门被推开。
蓝安站在门口,那身僧衣已被脱下,换上一身朴素的长袍,他对阿羡伸出手,“阿羡,我们走吧。”
“……好。”
两人就这么携手离开,这手一牵就是很久很久,久到蓝安的头发再次长出来,慢慢的发长及腰。
“待我长发及腰,郎君娶我可好?”阿羡捧着蓝安的长发打趣他,却被蓝安反过来扣入怀中,软软的唇蹭过彼此的嘴角,“好。”一句承诺,换来一贯爱玩爱闹的阿羡,脸红,眼也红。
那天晚上,天地为鉴,星月为凭,两心相许的两个人结下了道侣契。
两人就这么四海夜猎,遇到过很多人,也遇到过很多事。在一个村子夜宿的时候,赶上战乱,不远处的村子刚刚被屠村,大批的兵马正向着这里冲过来。阿羡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灵石打开一处秘境,让整村子的人进去避难,蓝安掏出一本功法递给村里的读书人,让他带着大家以后强身健体,然后走到一边强行支撑起秘境入口,等人全进去了,他才力竭晕倒,被阿羡抱在怀里御剑离开。
他们也曾路过花溪,一个少女在深夜里绝望的走进火海里,他二人再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少女进去后房屋倒塌,蓝安长叹了一口气,隐在人群后念了一段往生咒,就拉着阿羡转身离开。却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另一个方向,有一个全身裹在长袍里的人,偷偷使用某种法器,从火场里摄取出一个灵魂。
几天后,这个长袍人布下一个法阵,将某个灵魂注入一柄长剑的时候,蓝安和阿羡在他施法的关键时刻,用剑气破掉法阵的一角,还准备再做什么的时候,长剑忽然紫黑色异光一闪直接爆炸,爆炸的冲击波将长袍人的身体直接炸成无数碎块。两人看到他这般惨烈的下场,这才真正的离开。却没有发现长袍人的灵魂在爆炸烟尘的遮挡下偷偷躲了起来,在往后的岁月里,依靠不断夺舍继续留在人间。
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的,蓝湛分不清楚一起走过这些岁月的,究竟是自己和魏婴,还是蓝安和阿羡。他们的喜好那么相似,性情也大致相同,相处起来的模式甚至交流起来的语言风格也如同就是自己和魏婴。蓝湛越来越恍惚,再加上身边的人分明就是魏婴那张脸,而自己所在的这个身躯,这张脸又活脱脱不正是自己的吗?
慢慢的,蓝湛觉得自己是蓝湛,也可能是蓝安,也可能蓝安跟蓝湛就根本是同一个人,或者在这悠长快乐的岁月里,两人已经融于一体。当某一天,这具身体自然而然的拉住身边人的手,用蓝安的身份,蓝湛的灵魂唤身边人“阿羡”,一切似乎就这么顺其自然下去了。
他们一起走过无数地方,走过东域的春,路过南疆的夏,看过西荒的秋,踏过北郡的雪。整片大陆数不清的地方遍布他们的脚印,那时他们从来不讨论未来,不谈论以后。他们以为自己拥有彼此就拥有了永远,却没想到有些事情并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阿羡和最初的魏婴有一点类似,他幼时修行时受伤,伤到灵根,虽然潜质超常但根体不足,这么久以来,他们也没找到适合的灵植、灵药、或功法什么的能重塑阿羡断掉的灵根。所以到后期,修为难以精进的他和最初的魏婴一般,慢慢与蓝安拉开差距。蓝安还是风华正茂的样子,阿羡却已慢慢的随岁月老去,皱纹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脸,风霜慢慢沾染上他的头发。
来到如丹青水墨般秀丽的姑苏的时候,阿羡说他累了,于是他二人就在姑苏的某处山林里寻了一处安静祥和的地方定居下来。心情好的时候,两人还会携手下山,在山下的彩衣镇寻摸几个有根骨的孩子收为弟子带回去。数年后,姑苏蓝氏初见雏形。蓝安一本正经的定下“雅正”的家训,又严苛的写下一千条家规。阿羡已经白发苍苍、皱纹遍布,他一边翻看着家规,一边肆无忌惮的拍着桌子大笑,“哈哈哈哈,蓝安啊蓝安,你以后会被后世子孙偷偷骂的,这么多家规,你想把子弟教育成如你这般的小古板吗?”
蓝安倒是一派淡定,他还游刃有余的在千条家训的最后留下一行字,“后世子孙如有补充,随时添加”。阿羡一眼看到,直接笑到咳嗽。蓝安一边帮他拍着背一边还倒上一杯茶递到他唇边。阿羡喝了几口后,故作害怕的抖了抖,“我不要在这里呆着了,这里太可怕,禁止这样禁止那样,禁止的事情太多,这里究竟还有什么是不禁的?”
“莫怕莫怕,”蓝安好脾气的哄着他,“家规再多不禁你。”
一句话落,两人相视一笑。
在旁人眼里,却是爷爷和孙子辈在说笑,端是一片和乐。
几十年后,终究是阿羡先走一步。又过了十来年,蓝安回到当初离开的寺庙,第二次落发为僧。从此青灯古佛,草履僧衣,每日功课做完后,不忘念一遍往生咒,愿故人在另一个世界平安喜乐,从头再来。
曾经已经经历过一次的蓝湛,再次感受到至亲至爱离去的痛不欲生,但蓝安的做法却也在时间的帮助下,慢慢助他减淡心中的创伤。因魏婴离开而缺失的那处深洞虽然一直也不曾被填满,但慢慢的,那里不再因为空洞而昼夜不停的吹起冷风,也不会再带动的蓝湛的身心慢慢的被冰块取代,成为不会哭不会笑,周身冰冷的活死人。
那日复一日的诵经,似乎真的能慢慢平复心境。不知不觉中,蓝安似乎找回了内心的平静,看到天空再次看见如许湛蓝,能闻到四季花香,能感知风雨萧条,就在蓝安以为一切都会如此平静的度过,这天,有故人前来拜访。
推开门扉,带进几朵飘扬的柳絮,又见故人,恍然一梦,只见那人摸摸鼻子爽朗一笑,对着蓝安伸出手,“蓝安,让你久等了,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