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血气翻涌向上,他压下喉间腥甜,拿他那双暗色无光眼眸盯着程安看。
程安让他瞧得心里发毛,本想后退一步,下意识去摸腰间,可是那里并没有别着骨鞭或是骨刀。
她心中一沉,勾了点唇角,毫不畏惧地回瞪回去。
他撑着自己坐直身体,后背挺立如同一只古松,本就狭小的空间似乎更狭小了。
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她下意识转过身,却看见一柄钝重的古剑横躺在车厢内,漆黑古朴的剑身威风凛凛。
可惜,因为剑身又大又沉,此时这柄应该气势勃勃号令天地的重剑,此刻只能生硬地卡在车中。
笨拙厚重,完全动弹不得,显得几分滑稽。
“时寸?”
程安一眼便瞧出重剑身份,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谢湛:“你竟…召得出时寸?”
剑灵这种东西,存留时间越久,实力越强,召出来需要的灵力也就越多。
谢湛能召出来时寸,却连凡躯上的一点儿小伤都解决不了,这实在说不过去。
除非这伤来源于连他都觉得棘手的对手,或是重剑本身…就有意识?
程安摇了摇头。
若要孕育剑灵,至少需要数万怨鬼培育。
因此几乎哪有剑灵,她和修祈就会把哪儿端了,无一特赦,不死不休。
虽说谢湛神格主掌杀戮,厌恶魑魅魍魉,但也并非滥杀之辈,活人祭剑……着实有伤天和,他应该做不出来。
大抵是还有什么别的底牌。
他脸色似乎又白了一些,剑身上的力量化成一点儿微弱的白光,顷刻,车厢内骇人的血迹便如露水蒸发,渐渐缩小至消失无踪。
她眨了下眼,见到情况好转,有些惋惜。
脖颈上的粘稠感也一点一点消退,空气粘稠腥气也消失不见,她瞧见谢湛胸前那大窟窿没了踪影,有些无趣。
……
她耸了耸肩,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对。
即便时寸之中真的有剑灵,重剑为金,至刚,不善治愈。现在这个状态,更本不可能这么快治疗的了他的伤势。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谢湛身边坐下,顶着他视线翻开他掌腕,并指探了他的脉象。
谢湛睫毛微颤,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摊开手让她随意摸脉。
确实实在好转,脉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平稳。
可为什么?
程安皱眉:“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
谢湛见她松开手,并没有说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而是继续无声息地看着她。
程安扯了扯唇角。
得,这人又哑了。
也罢,只要不是剑灵,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视线重新凝着重剑剑身。
“这里面睡着我的一位故人。”谢湛难得解释,“肉身死去后,就住在这里面。”
“哦?”程安挑眉。
有什么灵魄如此大能耐,只凭一人便可寄宿剑中,成为剑灵?
可他却不肯多说。
.
马车骨碌碌继续向前走着,驶过街道,两侧渐渐传来叫卖声,程安抱着布枕靠在前座,这才后知后觉察觉车厢实在有些小。
谢湛身量本就颀长健硕,哪怕阖眼端坐后座,收起时寸,也占了车厢近半壁江山。
她只需稍稍抬眼,就能瞧见他细密好看的睫毛,以及其他异常俊美的五官。
“星君给了你什么。”谢湛似乎瞧出她的不自在,缓缓开口。
经他一提,程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仙使’给的那份锦囊。
她笑了声,从怀中取出那枚绣工精美的桃粉色绸缎锦囊,拉开线绳,里面包着两张带着夹竹桃花香的信笺,却道:“天机不可泄。若是给殿下,让殿下遭了天谴可就不好了。”
“……”
谢湛见她拒绝配合,也不多问,只是合上眼睛似乎静静睡着了。
外界车马喧嚣,他素来警惕,凡是有一点儿动静变回醒来,却终于能在这方不大的狭小空间里睡着。
她本想将锦囊藏一藏,谁想这东西却像是着急一般,忽的自己飞出来打开。
她试图合上,两张信笺却迅速从里面飞出,落在她掌心自己把自己翻开。
被迫无奈,她只能顺势看去。
第一张信笺笔力遒劲端正:“天地伊始,大道初衍,混沌……”
……看不懂。
估计是用来掩人耳目。
程安果断翻开第二张信笺,那上面夹竹桃味更浓了些,明显对方在这张纸上用得心思,比第一份用心得多。
其上字迹依旧端正,只是话却是极其朴实无华的大白话,程安看了一句开头,便觉得太阳穴突突一跳。
“姑娘,我是月老,你是个好人。你一见钟情的那位,也确实是众生敬仰的天地第一人。”
……您这么直白的吗?
这要是个凡人不得吓死。
程安手一抖,赶忙合上信笺。
这种泄露天机的要事,若是让这位神君发现,指不定陶衡会被怎样处置。
所幸谢湛似乎是睡着了,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放平,似乎有所缓和。
程安忍着想撕了这份信的冲动,接着往下看去。
“可要知道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良缘,也有孽缘。你们这段缘,并不是什么良缘……”
哦,确实。
老孽缘了。
害得她离鬼王实力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一雷劈死。
“可缘分已成,只能靠你自己看开了。你若是将放在谢小将军身上的心收回来,这一生,小老儿保你过得顺顺利利。”
谢谢,收回来了。
您在说废话。
即便如此,程安还是收好终于原因合上的信笺,心底一声叹息,还是领了他的心意。
她折信笺的手折到一半,觉得后劲发寒,抬头一看,跟见鬼似的看到修祈那双幽深的眼睛,骇得她险些将手里的信笺落在地上。
真…真就比鬼还吓人。
她心中暗骂一声,额角却有冷汗留下。
陶衡销毁证据非常及时,就是附着的仙力不太会掌握时机,原本已经在她掌心折成小片藏好的信笺,似乎生怕他人看到自己一般,从她掌心忽的跳出。
而后,在程安和谢湛的眼皮子下,自己团成一团,青色的火焰无源而起,将它底部往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她手里只留下另外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官方仙话。
“……”
绝了。
他这防护,做了还真不如不做。
程安将那张废话扔到一边,沉默抬头,同谢湛大眼瞪大眼。
片刻后,她琢磨着求情:“总归,星君是番好意。虽泄天机,但殿下若要惩处,还请从轻处理。”
片刻后,谢湛才哑着嗓子开口:“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不讲人情的人?”
程安脑袋上即刻冒出一个大写的问号:“难道不是吗?”
人情?谢湛?
这玩笑可开大了。
她这样极其顺口的一句,让谢湛脸色越发的生寒。
……
见状,程安在默默叹息一声,甚至在鬼界替陶衡划了片领地。
要是星君在天上混不下去了,来她鬼界投靠她也行。
她日后一定好好供着。
你看鬼王域那么大,善男信女还是需要点爱情调剂生活的。
见谢湛不再说话,程安抿唇抱着布枕靠在窗边,听着窗外人马来来往往,和红玉隔着车厢插科打诨起来。
她并不喜欢车厢狭小昏暗的空间,车马不过晃悠了一会儿,听着车轮嘎嘎作响,她也有些昏昏欲睡。
在她将将睡去时,谢湛缓缓睁了眸子,却头一回,重伤愈合时走了神。
——孽缘。
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也对。
星君料到确实不错,她的命格里若无自己,不仅没什么妨害,反倒…本该一世平静安详,再不济,许也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鬼。
是他参与此番,让一切错位了。
五脏积郁的内伤结成块,正在修复的肋骨牵扯着经脉,本该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却能如同丝毫感受不到般稳坐后边。
他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视线不经意间,便留在窗边人身上。
睡觉的后座让他占了,此刻程安只能撑着脑袋迷瞪。
白皙香凝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抵着下颔,眉峰戒备般皱着,脑袋随着车厢晃动不停地往下点。
谢湛垂于身侧的手指微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做什么,却最后还是收拢于心间,故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