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志既逃窜离去,冯穗穗便得了安全。
赶回来的翠儿只瞧见亭子里自家姑娘脸白如纸,凄惶地坐在石凳上,周边站着几个脸生之人,低声絮语着什么。
翠儿很是疑惑,忙走上前去,一眼就瞧见了靠在石柱上,尚在昏迷的小丫头晶儿,心上登时涌出许多不好的想法,忙唤了一声姑娘,快步赶了过去。
有人瞧见翠儿来了,又听她呼唤姑娘,知晓是一家人,便问道:“这是你家姑娘呀?”
翠儿已经握住了冯穗穗的手,立时觉察到手掌的冰凉,心里愈发慌张,又听有人在问,便抬起头冲着问话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便道:“有个人打晕了你家的小丫头,对你家姑娘意图不轨,我等赶来时那人已经逃窜离去,只可惜是个脸生的,不认识。”
冯穗穗这会儿仿佛才回过神来,反手握住翠儿的手,低低道:“是赵有志。”
翠儿立时满脸怒容,骂道:“好个下贱胚子!”又去察看冯穗穗的脸色,担心道:“姑娘——”
她言语未尽,冯穗穗却是明白,她在担心自己有没有吃亏,又怕问出来了,有损她的清誉。
冯穗穗忍着泪道:“无事。”往旁边的人群看了一眼,面露感激:“多亏了这些好心人,那人不及施展恶行,便恐慌逃窜了。”说着想要起身同众人道谢,却是腿脚酥软,站立不得。
翠儿见此,忙按住冯穗穗坐下,上前冲着众人行了一礼,道:“多谢各位仗义相救,我家姑娘柔弱,此番受惊不小致使手脚无力,不好起身亲自相谢,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看在眼里,哪有不能担待的,挥挥手笑道:“小事不足言谢。”又好心出计策:“不如报官,也好早日寻到那作恶之人。”
翠儿忙点头:“正是如此,回头咱们便去报官。”
等朱宛明回来,知晓了此事,更是气得了不得,直呼“目无王法”。也是没心情继续游湖了,干脆打道回府。
因着朱宛明承诺,此事包在她身上,回头定要同县令老爷告状,捉拿那赵有志,冯穗穗便嘱咐翠儿莫要同家里人说,唯恐爹娘跟着操心受气。
翠儿也是畏惧受到责罚,便咬咬唇点点头,同意了。
只夜里头,冯穗穗却是突然发了急症。
先是噩梦连连,梦呓不断,后就发了高热,唇瓣都起了皮屑。可把冯父冯母唬得不轻,忙把生药铺的郎中请来看病。
郎中瞧过后,只说是受了惊吓,又寒湿侵袭,这才做下病来,并不是什么大碍,便开了张方子,这才离去。
既有了药方,忙派人去抓药煎煮。
冯母又急又怒,将翠儿拘来质问:“我问你,今个儿在鸳鸯湖畔,姑娘可是受了什么惊吓?”
这却是再不能瞒下去了。
翠儿两眼通红,胆怯道:“是那个姓赵的,他死不悔改,又过来骚扰。”
冯母气得直哆嗦:“你呢,死了不成?怎不拦着?”
翠儿抽噎道:“我,我当时不在……”
冯母脑子嗡嗡直叫,骂道:“你不在?你竟然不在!我同你怎么说的,叫你寸步不离,你晓得甚是寸步不离吗?”
翠儿本就汪着两包眼泪,被这么一吼,哭得更狠了:“原是寸步不离的,可姑娘喝了酒头晕,叫我去买一壶酸梅汤解酒气,我就去了那么一小会儿——”
冯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将满屋子的人震得俱是一惊。
关婆子忙上前抱住冯母的手,心疼道:“太太骂就骂,不解气就叫人打她板子,何必糟践自己,这磕伤了腕子待要如何?”说着去查看冯母的手腕,那里果然被镯子磕出了一道红印。
可把关婆子心疼坏了,又吹又揉的,还抽空狠狠瞪了翠儿一眼:“你个小蹄子,还敢犟嘴。姑娘要喝酸梅汤,你立在那儿招呼一声,满湖边儿都是小摊贩,还要劳动你千里迢迢的亲自去买?”
翠儿抹着眼泪哽咽:“姑娘说了,她只要东边儿那个绿衣婆子家的酸梅汤,旁家的她不肯喝,又担心小丫头不牢靠,买错了,这才叫我——”
“呦吼,你还敢犟嘴?”关婆子一瞪眼截断了她的话,两条描得细细的眉高高挑起,看起来很是凶悍。
翠儿吓得一缩脖子,忙摇头,嘴上呢喃:“不敢,不敢犟嘴……”
冯母瞧着她那倒霉样儿就窝了一肚子火,抬手往门外一指:“你去廊下给我跪着,姑娘何时醒了,你便何时起来。”
翠儿拿袖子擦了擦眼,这回没敢吭声,只悄默默儿地起身去外头跪着。
关婆子眼睁睁看着翠儿出去跪在了廊下,又上前给冯母揉着胸口顺气,好一会儿劝道:“姑娘看重那丫头呢,若是醒了知道她被罚了跪,只怕要心疼。”
冯母冷笑:“我是她亲娘,别说罚了一个丫头,便打了她又能如何?”
见她急了,关婆子忙没口子地劝着,也不敢再给翠儿求情。
冯穗穗一直昏睡着,直到月落西山的时候才渐渐转醒。醒来屋里没掌灯,只在床前案几上点了一盏小小的白釉瓷灯。
“翠儿。”她张嘴要唤,却发觉自己竟是出不了声,喉咙疼得厉害,火辣辣的,好似谁拿火钳在那儿烧了一般。
守在一旁的冯母立时发觉了动静,忙凑上前柔声道:“醒了?可要喝些蜜水润润嗓子?”
冯穗穗艰难地点点头。
就这么动弹一下,眼前便金星一片,冯穗穗瘫软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冯母忙端来一盏蜜水,一手托于她的脑下,将她的脑袋往上抬了抬,一手端稳了那瓷盏,一点一点地往她干裂的嘴里喂水。
喝了好一会儿才喝了半盏,冯穗穗喉咙好似火烧,一点点的水流下去都不亚于水浇红铁,疼得厉害,抿了抿唇,她微微闭眼,示意自己不想喝了。
冯母便慢慢松手,让她安稳地躺回枕上,又将茶盏随手搁在床前的小几上,满脸关切:“可是饿了,要吃些什么吗?”
冯穗穗又哪里吃得下,闭上眼表示自己不想吃。
冯母无奈,忧心忡忡道:“你这般不吃不喝的,若是饿坏了要怎么办?”
冯穗穗没说话,脑子里嗡嗡的好似有千万只小虫在叫。
她勉强想起了鸳鸯湖畔的事,待要细细琢磨,可她实在头疼得厉害,脑子里嗡鸣作响,唇瓣已是干裂,病恹恹的,犹如一缕即将消散的游魂,又哪里来的精力去想那些?
冯母见女儿只闭着眼,一副有气儿出,没气儿进的模样,心想便是端了粥来,只怕也是喝不下的。且她自己也守了大半夜,身子实在是受不住了,见女儿昏昏沉沉似又睡去,想了想起身到了外廊下。
月光融融,外廊下翠儿还在跪着。
冯母冷冷瞧着她道:“你家姑娘醒了,你去服侍着,不得怠慢。”
翠儿面露欣喜,两行眼泪立时蜿蜒坠落,忙磕了头道:“奴婢知道了,还请太太放心。”说着起身就要往屋里去。
可她跪了大半夜,两腿早已麻木,这么一起来,立时就软倒在了地上。
冯母虽恨她一而再的伺候不周,可眼见她站都站不起来,终是软了心肠,道:“你先在这儿坐上一会儿,等缓过来了,回房拿药膏擦了膝盖,歇一歇再来伺候。”说罢转身,不再理会。
翠儿抹了一把眼泪,在那里瘫了好一会儿才觉两腿慢慢有了知觉,这才站起身扶着栏杆,一瘸一拐地往自家屋里走去。
等她回来的时候,冯母已经不在,守在冯穗穗床前的是冯母跟前的大丫头春桃。
春桃瞧见她便起身过来:“你腿怎样了?”
翠儿的脚步仍旧虚浮,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春桃忙去扶她,嗔道:“都没好呢,怎不歇一歇再来?这又是逞的什么强?”
翠儿露出苦笑:“是我没看顾好,才叫姑娘受了惊,吃了这许多苦头,我哪里还有脸在屋里歇着。”
春桃劝她:“你这般想也是不对,到底你也是个女孩子,便你当时在场,只怕也无能为力。晶儿那丫头不就被一掌劈晕了,又顶个什么用。”说着软言安慰翠儿:“太太是气急了,这才罚了你。你看蔺大娘在家里帮工二十多年,洪老爹还是太太的陪房,若非他们出的那事儿是跟姑娘有关,太太也不会这般无情,就撵了他们。”
翠儿笑道:“姐姐说得极是,姑娘是太太的命根子,也难怪太太那般着急。”又轻叹:“可姑娘同样也是我的命呀,瞧着姑娘吃苦,我恨不得替了姑娘去。别说是在廊下跪着,便是太太叫人打了板子,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正低低说着话,就听床上一声呢喃。
翠儿惊觉,忙去推春桃:“是姑娘,赶紧去瞧瞧。”
却是冯穗穗做了噩梦,正大汗淋漓地左右摇着头,雪白面孔上露出凄惶的表情,把春桃吓得不轻,忙低声唤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可任凭她怎么呼唤,床上的人陷在梦魇里,却总是不醒。
那厢的动静听在耳里,着实令人焦心,翠儿心急如焚,瘸着腿就冲了过去,扑在床边儿握住冯穗穗的手,声音温柔却又带了几分急躁:“姑娘快醒醒,姑娘快醒醒……”
梦里,冯穗穗被赵有志狠狠攥住手腕,他的目光冷戾如冰,直勾勾盯着她,仿佛要从眼中射出钉子来,将她一点一点,狠狠地钉死在他的眼前。
冯穗穗逃脱不得,不禁抖若筛糠,惊恐万状。
可赵有志还不肯放过她,他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宛若冰刀。
一刀一刀,全都割在她的心上。
“一女侍二夫,你果然是个□□!”
“冯氏!你别忘了,你可是做过暗.娼的!”
“冯氏,你怎敢弃我二嫁!”
“冯氏,你逃不掉的……”
“冯氏……”
……
刻薄森凉的声音渐渐扭曲,变音。
冯穗穗蜷缩成一团,绝望无助的感觉死死扼住了她的喉管,她除了颤抖,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她几欲崩溃之际,翠儿的声音仿佛一道利刃,割破了这密不透风,毫无出路的绝境。她看到了一点光,就在她的不远处,她挣扎着,奋力往那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