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水阁。
许是白日越来越长,叶川遥醒得比平常早了些许,一出房门便见几名婢女正在院中洒扫,亭台廊下纤尘不染。
他环视一圈,嘴角漫着轻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们怎的都如此早,还打扫得这般仔细。”
“可是府上有贵客要来?”
婢女云画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他走过来,柔声道:“回世子,今日是老将军的忌日。”
叶川遥心中一紧,脸上笑意尽消。
云画继续道:“每年今日,将军府阖府上下都会茹素一日,宫里大概还会差人送些东西过来。”
“奴婢们都是早早便开始准备,不想惊扰了世子,请世子恕罪。”
“何来惊扰,是我考虑不周,竟不知老将军忌日。”叶川遥喃喃道,“你们继续忙吧,无需理会我。”
云画躬身退下:“是,那奴婢告退。”
“等等,”叶川遥把人叫住,“将军今日可有去上朝?”
“不曾,”云画道,“将军今日告了假,现下正在前厅同管家议事。”
叶川遥点点头:“多谢。”
他在房中用过早膳,便去了前厅,想问问有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
下人们正在院中忙碌。
前厅的门大开着,叶川遥见屋内沈翾正同管家说话,便一个人站在门外瞧着下人们忙活。
没一会儿,从屋内传来浑厚的嗓音:“不进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啊?”叶川遥四下望了望,确定沈翾是在叫自己,这才抬脚进屋。
沈翾看他一眼,冲身旁的管家道:“按我说的去准备吧。”
“是,将军。老奴告退。”
管家出了门,偌大的前厅顷刻间只剩下二人。
沈翾见惯了叶川遥嘻嘻哈哈、满眼笑意的模样,此时见他面色淡淡,还颇有些不习惯。
“世子可是有事?”
叶川遥走上前,看着沈翾道:“无事,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沈翾缓缓起身:“世子一切照常便可,不必拘谨。”
“哦,”叶川遥点点头,低声道,“那我能去给老将军上柱香吗?”
沈翾注视他片刻,低声应下:“好。”
叶川遥跟着沈翾去了沈家祠堂。
老将军和夫人的牌位紧挨着放在一处。
叶川遥默默地上了香,恭恭敬敬地行过拜礼。
沈翾没有说话,眉目间平静淡漠,看不出情绪。
八年了,他大抵早已习以为常了吧……
叶川遥静静地看着牌位上刻着的名字,嗓音轻柔道:“沈老将军是大盛的英雄,能得沈家庇护,是大盛之幸,百姓之福。”
“如今边境太平,边城百姓得以安居,老将军在天有灵,也可以安心了。”
八年前的那场战乱他也曾有所耳闻。
那年北渊国集齐五万兵马,强势南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陵川一带民不聊生,宛若炼狱。
当地守军节节败退,沈老将军遂带领壹字军三万将士前去支援,苦战四个月后,终于将敌方赶出陵川,退回北渊境内。
本以为可以乘胜追击,让北渊人再不敢来犯,却不想兵部运送粮草的车队半路被劫,导致前线粮草供给不足,战力衰退。
沈老将军不得已只能自筹粮草,却只是杯水车薪。
大军节衣缩食,忍着饥饿死守两个月,却终究还是败了。
三万将士死伤过半,陵川再度失守。
而沈老将军宁死不降,最后死于乱箭之下,何其悲壮。
死讯传入京中后,沈夫人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便也跟着去了。
那一年,沈翾不过十七岁。
三年后沈翾带兵出征,收复失地,虽告慰了老将军在天之灵,但终究只剩孤身一人。
叶川遥想着想着忍不住鼻尖发酸。
当年父母接连离世,十七岁的沈翾是如何一个人熬过来,之后又是怀着何种心情重返战场?
那时的他,定恨极、痛极了吧?
这些年他频频于战场上厮杀,虽战功赫赫,平步青云,可午夜梦回时,是否也曾孤寂难眠?
见叶川遥眼尾泛红,沈翾眸色微微一动,似有一瞬间的失神。
面前的美目泛着潮湿,仿佛暖阳下氤氲出的旖旎春色,让人不由地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向往。
他微微一顿,缓缓收回视线,沉声道:“走吧。”
“将军!”
叶川遥不经思索地伸手拉住沈翾的衣袖,直直地看着他。
沈翾抬眼看过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复杂的情绪,似带着些痛楚,却又柔情满溢。
他微怔住,不明所以:“怎么?”
叶川遥深深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人,欲言又止。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末了低声道:“没什么,走吧。”
他其实只是……稍稍心疼了一下大将军。
不过没关系,如今他已在他身边,来日方长。
沈翾嗯了声,没有再问。
二人从祠堂里出来,有下人上前禀报:“大将军,三殿下到了。”
叶川遥闻言看向身旁的人:“那我先回去……”
“无妨,”沈翾淡声道,“不是外人。”
“……”
自古大户人家里,像这种重要的日子,向来都是由府上的主母操持事务。
而他一个没名没分的“相好”,堂而皇之地杵在这里,不大好吧!?
只自家人也就罢了,现下皇子都来了,都不用避讳一二的吗?
就不怕传出去被人耻笑?
叶川遥心下不解,但见沈翾如此说,他便没再动,只朝着来人恭敬地见了礼,一副安静和顺的模样。
季泽瞧见叶川遥微微一愣,随即神色恢复如常,朝沈翾道:“父皇赐了些祭品,让本王一并带了过来。”
他抬了抬手,身后的侍从遂端上来几方木盒。
季泽打开其中一个,嗓音温润道:“这是母后亲手做的红豆糕,记得舅父从前很喜欢这个。”
沈翾看了眼食盒,倾身颔首道:“谢过陛下和娘娘。”
季泽看向祠堂:“本王去给舅父上香。”
沈翾侧身:“殿下请。”
二人进了祠堂,季泽执香朝牌位拜了三拜,将香轻轻插进香炉之中。
而后叹声对身旁的沈翾道:“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舅父竟已走了八年。”
“舅父走的那年,本王才不过十四岁。”
沈翾面色无波,温声道:“殿下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季泽无声地轻笑下,不再说什么。
叶川遥立于几人身侧,默默地打量着季泽。
此人虽年岁尚轻,却沉稳端方,言行有度,举手投足间颇有皇家风范。
不似季寒那般嚣张跋扈,令人厌烦惧怕。
季寒如此忌惮沈翾,想方设法欲置他于死地,那季泽呢?
又是怎样看待自己这位表兄的?
季寒虽得圣宠,但因性情乖戾,在朝中声望远不如季泽。
如今储君之位悬而未定,季泽是不是……也已经将沈翾视作了威胁?
就算暂时未起杀心,可倘若日后即位呢,季泽还能容得下这位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吗?
叶川遥突然后脊发凉。
如今他与沈翾毕竟是名义上的相好,且他在将军府好吃好喝地住了这些日子,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不免有些担心。
他暗自思忖着,再看季泽时,眼里便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探究。
察觉到他的目光,季泽侧身看过来,面容温和道:“世子在将军府住得可还习惯?”
叶川遥停下思绪,垂眸道:“回殿下,翾哥哥待草民很好。”
季泽笑笑,虽为皇子,言语间却平易近人:“世子天人之姿,大将军铁树开花,倒也算是件喜事。”
叶川遥侧眸看向沈翾:“能得大将军倾心,是草民之幸。”
季泽温和一笑:“世子不必过谦。”
“先前听闻将军与世子的事,本王还有些不信。今日见到世子,才大概明白了几分。”
他看向沈翾,口中轻轻叹出几声感慨:“这偌大的将军府,着实太冷清了些。”
“如今能有世子陪在身边,将军的日子定然比从前畅快。”
沈翾立于一旁不置可否 ,但神情看上去并无不悦。
叶川遥微微侧目。
他弄不清季泽这番话里的深意,不知他是真的替沈翾高兴,还是在暗暗讥讽。
而沈翾虽然神情淡漠,但叶川遥看得出来,他对这位表弟,其实并无防备之心。
倒真是件稀罕事。
叶川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爽。
鬼差神差的,他一字一顿道:“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在翾哥哥身边,绝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投过来的视线温柔又专注,仿佛藏着无限缱绻。
沈翾迎上那道目光,眼底错愕一沉。
此前种种,他从未当真。
留叶川遥在身边,不过是顺水推舟,护好友之子周全。
可每每听小少爷坦荡又自然地说出这些情深意浓的话,他又偏偏总会生出些错觉,好似那些话并不全然作假。
可一个能将情话如此信手拈来,身边又追求者不断的人,又能存着几分真心?
沈翾的心底涌上一抹自嘲。
定是情话听得太多,他竟也开始分神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
当真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