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撞响,夜幕寂静,寥落的清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屋内门窗紧闭,黑天摸地,忽地“滋啦”一声,油灯被点燃。
沉惊惊从榻上爬起来,脸色苍白无血,额上汗珠涔涔,细密的疼痛咬噬着骨肉,她有些恍惚地摊开手看了看。
合脉,九品。
离溯清境只有一步之遥。从灵根,金根,进入合脉,并且到达九品,竟然只用了一夜?
“我说过,你身体里的灵根质劣难琢,必须要换一根。”蠃鱼穿过她的胸膛,荡起一阵惊涛骇浪,刺人的挛痛叫沉惊惊出了一身冷汗,它几乎要与她的肢体剥离,化作黑色的浓液飘飞在半空。
妖魔修炼功法,不讲品阶,只讲身体的极限,如今九品合脉,已是这副灵海枯竭的身体能抵达的最大极限。
重塑灵根,充盈灵海,谈何容易?
沉惊惊毫无血色的唇瓣勾起一抹浅笑,套上外衣,系好腰带,“九品合脉,是个什么威力?”
“我得去试试。”
竹园有三处小房,首尾两端以及靠近湘园的一座。沉惊惊穿过走廊,纵身翻进首端的院子。首端的院子住的都是男弟子,现在正是酣睡时刻,鼾声如雷,绕梁环放。
一间木门被轻轻打开,这屋比沉惊惊那屋要宽敞许多,不仅有床,还有衣柜桌椅,可谓齐全。
沉惊惊瞥了眼桌上的茶壶茶杯,嘴角抽了抽,她那里半夜渴了只有吞口水的分儿,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只不过是只有她没有衣柜桌椅,还是只有曹虎有衣柜桌椅就不得而知了。
她坐下,倒了杯水,轻轻呡了一口,环顾一圈后,提着件外衣往榻上去了。
榻上的人正在呼呼大睡,喉咙里咕噜咕噜像是有口老痰在跑。
睡梦里忽然被东西盖住头
“唔?”
“唔!!”
“唔———”
只是几声,就安静了下来。
湿润的血浸满发黄的里衣,沉惊惊甩甩手,整理整理了头发,满意地离去了。
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天光透破,厚重的钟声遍布全山。窄长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只精致的香炉,香雾袅袅升起,萦绕在窸窣作响的笔墨之间。
沉惊惊这觉睡得是昏天暗地,难以言状,不知时日,一片天地倒转的眩晕中她忽然惊醒,狭小的屋内立满了金色的灵牒。
她揉揉眼睛,又抓抓头发,引来一块灵牒,打开一看——“第三十六场文考通知”。
弟子大考开始了?
“……”
入考内门什么的,她半点不感兴趣。
沉惊惊将灵牒甩到一边,伸了个懒腰,穿穿衣梳梳头,一把清水洗去疲惫,想着要扎两个低垂的丸子头,但在榻上翻腾半天,都没找到那对青花别簪的另一只,于是只能戴那对玲珑别簪了。
过小重山后,修者要辟谷,以溯清本源,除此之外,都需要水谷精微来充盈□□,好盛放天地之气。仙门世家常将灵草灵兽炼化为仙丹既助修行又强身健体,沉惊惊没有钱,自然得老老实实地往千香斋去。
刚打开门,就撞上一张愠怒的脸。
沉惊惊转了转眼珠,回想这几日自己都老老实实地睡觉,积极做一个隐身人,没有半点闯祸啊……
“师兄。”她坦然微笑。
掌事师兄眼一瞪,像被揭开盖子烧开了的水壶,咕噜咕噜的怒气冲上天际,咬牙切齿道:“你不要脸,我们竹园还要脸呢。”
沉惊惊不明所以,掌事师兄竭力忍住怒气,但还是没忍住,“如今十二系大考,你已缺了两系,责问的牒子堆满了我的屋子,你是想我们竹园所有人都因你受累吗?”
噢……沉惊惊明白过来,还没说话,掌事师兄抬手一挥,将屋里的灵牒捏在手上,灵牒瑟瑟发抖,“咔”地裂开,掉在地上。
“那么多张灵牒都请不动你,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道山仙府是竞争制,不是慈善堂!若是你下午还不去参加考试,就自请下山吧。”掌事师兄疑似失去了所有力气,将手一背,睨了眼沉惊惊,刻薄道:“反正你也没有多少修为要毁去。”
众所周知,被逐下山的弟子是要被毁去一身灵脉的,以示“**裸地来,**裸地去”。
掌事师兄怒气冲冲地去了。
沉惊惊往脖颈上挠了挠痒痒,继续前往千香斋,刚出走廊,便远远看见几个笑语欢声的弟子。
似乎是在讨论着考题。
几人也看见了沉惊惊,都默契地无视了,只有一人招呼道:“惊惊。”
是昨夜抓她手的岑溪。
沉惊惊对这个人有些印象,毕竟竹园里就她愿意和她搭话。
“你那么快就回来了?吃饭了吗?”岑溪问道,旁边的弟子连正眼都没往沉惊惊身上瞧。
沉惊惊耸耸肩,唇瓣带笑道:“正准备去呢。”
平日里唯唯诺诺,一言不发,今日倒是转性了,会笑言笑语了,几个弟子互相递了眼神,变了一副亲和笑容,围住沉惊惊,“欸,你今日那道论题选了什么啊?”
“是选了‘矫龙踏雪’,还是‘桃恨千山’呢?”
“上古的策论,你是做到首卷还是尾卷了呢?”
“破沧澜地剑式是横劈还是竖砍呢?”
“……”
沉惊惊听得烦了,肚子咕咕叫,但脸上仍然是温煦的笑容,甜蜜的酒窝下没人知道她有多想把这几个喳喳个不停的人的嘴巴缝上,“我还没去考试呢。”
几人顿了顿,她没去考试…谁不知道啊?!路过的狗都知道今早掌事师兄被劈头盖脸地骂了,这般说只是想让她难堪,没想到她非但不知愧疚,还如此坦然,脸皮厚得简直堪比城墙!
自讨没趣,惹了一身骚,几人嘟嘟囔囔拉着岑溪走了。
一路上,沉惊惊都在听弟子们激烈地讨论考题,有因为侥幸选对而沾沾自喜的,有因为大意选错而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的,或喜或怒,欢声笑语。
沉惊惊虽然无意内门,但绝不想下山去,她毕竟好不容易成为仙途弟子。
于是乖乖坐进了谨德殿。
白玉香炉里三根粗壮的长香缓慢地冒着轻烟。
她懒散地撑着脸,看着距离尾页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考卷陷入沉思。
三个字:看不懂。
五个字:根本看不懂。
一旁的同门奋笔疾书,笔墨触纸沙沙作响。沉惊惊忍不住朝她瞟了眼,自己的窄桌就被敲了敲。
仰头去看,监考的内门师兄正义凛然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沉惊惊:“……”
她瘪瘪嘴,抱着考卷翻了翻。
得写点儿什么。
于是咬了咬笔头,又敲了敲脑袋,最后灵光一现,洋洋洒洒开始下笔。
文考结束,已是落日时分。
从谨德殿出来,翻过一座烧玉山、两片静音池,经过客腰阙八座分院,路过两处小房,就到竹园了。
沉惊惊未及溯清境,还没有佩剑,自然不能像其他山峰的人能御剑飞回。只能拖着一副疲惫的身体昏头昏脑往竹园去。
“什么此水不非凡水北方壬癸水一点在砚中**须臾至病者吞之百病消除邪鬼吞吞如粉碎……呃!”
禾草丛中突然闯出一人,稳当当地撞在了沉惊惊身上,或者说是一头撞在了沉惊惊脸上。沉惊惊两眉一拧,摸了摸被撞疼的右半边脸,酥麻的痛意混着指尖的冰意从下颌骨蔓延上眉弓。
一记眼刀过去,对上一双慌措的眼。
撞她那人扭紧两眉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被一道男声覆盖,“啊呀?撞到人了?”
一个青年男人拨开禾草丛朝两人走来。沉惊惊顺着话音看去,瞥了眼男人衣片上绣着的伶纹,额角抽了抽。
蠃鱼道:没见过,小门小户。
魔王身死,青城里的杂种不知道就躲在哪些个宗门里,如今弟子大选撞上内门考核,山里人多眼杂,最好不要和其他门派的弟子纠缠,要是被那些杂种盯上可就难办了。
男人歪着脸,从上到下将沉惊惊打量一遍,一把揽过旁边愣着的少女,满脸笑容道:“愣着干什么?快道歉啊。”
少女眼神飘忽,两眉撇成八字,男人状似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肩,下一刻用力按下她的头,温柔道:“怎么回事,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撞到人了,要道歉啊,藤芝。”
藤芝咬紧唇瓣,眼眶里早就噙满了泪,哆哆嗦嗦蹦出几个字,“对…对不起……”
男人这才满意地松了口气,一脸风度翩翩,正要开口,却不料站在两人面前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骄狂,叫人生气。身后随同的人上前,男人抬了抬手,瞥见地上掉落的别簪,粗糙又劣质的工艺,散发着穷人恶心的臭味。
“不过一个合脉境的小弟子,与她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他一脚将地上的别簪踩碎,而后垂下头对着仍然勾着身子的藤芝道:“是吧,藤芝。”
树叶簌簌,冷风从脸上蹿进后颈,细小的疙瘩冒了一片,沉惊惊打个哆嗦,紧了紧衣领,发现头发上的别簪掉了,还没来得及惋惜,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只找不见的青花别簪,是掉在了望生阁?
沉惊惊睫毛颤了颤。
“看来那个道山弟子终归是会抓到你的……你受了那么多苦才刚刚活过来,难道想被那群道貌岸然的老头儿关起来割血啖肉,分而食之?”蠃鱼的声音妖娆飘然,慢慢飘进沉惊惊的脑海里,仿佛看见很久以前无妄涯,身姿颀长的魔王站在翻滚的浓云之下……
几根纤细的手指缓缓攥紧又松开,沉惊惊抵了抵齿,方才被撞的下颌骨传来阵阵隐痛,她“嘶”一声,余光瞥见远方的天,无边无际,幽深森然,翻滚的浓云正潜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轰!”
惊雷炸起,照亮四方,尸山血海,鲜艳的血痕从魔王的手臂上蜿蜒流下,无人不觊觎无人不垂涎。
沉惊惊忽然道:“你瞧,天色变了…”
“这阵仗,是有人要破镜。”
蠃鱼:“……这和你有半根毛的关系?”
“自然没有。”沉惊惊笑呵呵道。
第二日的文考,沉惊惊盯着看不懂的天文符字发呆,半炷香后,她叹了口气,随便写了几个字就上交了。
监考师兄接过她的卷子,正准备打开,沉惊惊眉头一抽,“师兄。”
监考师兄抬眼,沉惊惊唇边噙起一抹轻佻的笑,“你若不是批卷子的人,可千万不要轻易查看我的卷子。”
不然怕你气晕过去。
监考的师兄穿着一身精致漂亮的内门服饰,半披半束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丝毫不妥当之处,长指翻动,他将试卷整理好放在桌案上,沉惊惊轻轻一笑便满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出门去了。
她并没有回竹园,而是甩着一块内门弟子的玉牌畅通无阻地去了鹿门。
鹿门,皎嶷峰的道境。
天地裂隙的藏、象、气、形落入人间,聚起一方乾坤,便作道境,是最接近天道的地方,故而道山弟子大多会选择在道境中渡劫破境,以感应天地之气,达到天人合一。
当然,道境中机缘无数,若有幸通过法障,获得些许心得,则可破除心碍,连升数境;若能遇到守道人指点迷津,得以顿悟,一朝飞升也说不定。
所谓:“道法自然”。
天机浩荡,世间道境不过寥寥数座。道山就占了两处:皎嶷峰的鹿门、藏鹭峰的蛟渚。
不然怎么能叫道山呢?
这两处,非有山人手谕,不得入内。
沉惊惊额角跳了跳。
鹿门原来真是一道门。
一道山门隔在山路之间,山的这边海棠亭亭如盖,那边翠竹郁郁葱葱。
沉惊惊将指尖甩动的玉牌收住挂在腰上。
“现在玉牌可不管用了啊。”
“区区禁制。”蠃鱼不屑,“你进去做什么?”
沉惊惊折下一枝海棠,解释道:
“找雷劈。”
要换灵根,必须得先震碎灵根,她总不能去找个高她数境的人把她打得掉境掉阶半死不活吧,故而震碎灵根,非天雷莫数,只要一下,可能就葬生山海了。
蠃鱼半晌无语,她分明可以自毁灵根,只是过程有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