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惊惊是最烦麻烦的人,而现在的情况就有些麻烦。
阁楼周围,翻涌的绿涛翠海中,布满了蓄势待发的道山弟子。沉惊惊嘴角抽了抽,想起什么,转过弯来,“原来皎嶷峰今日如此声势浩大的道场比武,是为你准备的。”
“你在说什么?”饱饱人畜无害。
沉惊惊叹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都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死到临头?你在说你自己?”
沉惊惊置若罔闻,神情冷漠,自说自话,“躲都躲进来了,为什么不藏好些?”下一刻笑容满面,对着饱饱道:“这样吧,我现在转头回去,你也笑嘻嘻地去找别的弟子帮你抓鱼,如何?”
饱饱两条细眉飞起,看了眼脚底下盘旋的幽黑影子,鄙夷道:“你们客腰阙的弟子都有癔症是不是?”
“你不藏好,为什么也要连累我?”沉惊惊抵抵后槽牙,慢慢往前。
“我可是好不容易好心一次,帮你打鱼这份恩情都没叫你还呢,现在竟然还要让我来喂你的鱼,太过分了吧?”
“喂就喂了,为什么要引那么多人到这里来?”
“你知不知道,我才刚成为一个正常的弟子不久,很不容易的。”
几步,将饱饱逼进了阁楼。分明是一个刚生出灵根的劣等弟子,却意外地叫人心里发毛,他猛地站定脚跟,反手一抓,后背上的死鱼被甩了出去。
甩出去的死鱼,朝着沉惊惊张开大口,一嘴的尖牙利齿却没咬住沉惊惊的脖颈。
饱饱偏头一看,沉惊惊早已退出数尺。
“阿宝!”他指着沉惊惊吼道:“吃了她!”
话毕,一道巨大的阴影从水面跃起,阁楼内骤然由明转暗。
一小串闪着金光的符链,从沉惊惊指尖蹿了出去,穿过长木地板钻进水中,在赤水渊那张散发着口臭的大嘴即将靠近她时,迅速化作几双黑手抓住了它未翻腾出水面的鱼尾。
趁乱走。
沉惊惊如此想道,在外面那群弟子冲进来之前,赶紧走。
刚一脚蹬上窗沿,狂风破来,衣袂翻飞,猎猎作响,浓重的鱼腥味像一盆朝着脑袋泼来的狗血,熏得人眼花。
能出动皎嶷峰数名弟子围追堵截的赤水渊,哪能被沉惊惊小小的缚符困住,顷刻之间,潭水震动,巨大的鱼尾朝沉惊惊迎面扇去。
这时空中几道飞影,是皎嶷峰的弟子。
“为什么总是找死。”沉惊惊狠道,腰间的蠃鱼黑纹瞬即如燃烧的火焰,一路蹿动,沿着手臂挣脱出来,化作尖锐的利刃刺进一片柔软的鱼肉中,顷刻生长,穿进脏腑。
赤水渊身躯一震,痛苦得喉咙咕噜咕噜响。
粘稠的绿血溅了沉惊惊半身,她本来有些嫌恶,却忽然像意识回笼过来,质问道:“你怎么把它杀了?”
“咳!”
蠃鱼反噬。
胸膛里翻江倒海,沉惊惊猛退两大步按住旁边倒落的书柜,与一双惊恐的大眼对上。
饱饱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哆嗦道:“魔…魔”
话没说完,火焰般的尖刺就已贯穿它的身体。
魔王降世,天雷大灾后,青城邪祟逃逸人间,祸乱四方,百战后魔王身死,各地宗门付出惨痛代价经过几年肃清,才让邪魔慢慢隐匿。本以为可以太平几年,没想到前阵子竟然有胆大包天的邪祟借着弟子大考的档口潜入道山。
邪祟奸诈,不仅可以变幻形貌还能摄人心魄,数名弟子遭遇不测,为了捉住这只潜藏的邪祟,宗主脉主特意提议召开皎嶷峰论剑比武,将水搅浑,叫邪祟按耐不住出来作乱。
果然,邪祟出动了。
几日几夜的蹲守终于迎来了效果,探寻踪迹的弟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终于找到了它的藏匿之地,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为它护阵的竟然是赤水渊。
赤水渊被抓进道山时,才只是一条懵懂鱼苗,道人心善留它一命镇守望生阁,许它修行许它吸收天地灵气,而今却受邪祟迷惑,激发了兽性,吞噬数名弟子后修为大涨。
是因果循环。
守在绿竹林里的弟子在见到邪祟领着那名外门女弟子进入阁楼的刹那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在赤水渊第一次跃出水面时迅速拉起灵网,可惜被它挣脱了,于是迅速发起大阵,赤水渊第二次跃出大阵,绿光金网,只是一瞬,便沉入潭底。
“师兄。”佩着长剑的少年弟子走进屋内,作揖道:“赤水渊沉入潭底后爆体而亡,残缺尸块已被打捞上来,是利器由尾部向头部穿刺造成的灵核破裂,且身上各处有细碎的伤口,画阙阁的弟子将其利器画了出来。”
“……桃枝?”
画纸沙响,修长白皙的手指滑过横乱生长的枝丫停在了枝头绽放的桃花上。
“是,很像。”弟子道。
阁楼里站着的少年,玉身雪袍,浅色蓝纹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着点点青光,他微微蹙眉,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黑如乌玉的眼。
“有血。”
弟子循着沈澹木的目光看去,果然在湿润的地板上,看见一丝要融进绿血的红血。
此刻这血的主人,正在疯狂逃窜。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再快点再快点…嘻嘻嘻……”
“桀桀桀桀……”
“咳!”真气逆乱,搅动着五脏六腑,沉惊惊三步并两步,头晕目眩,一瞬间不知身处何地。耳边蠃鱼的声音时而清脆动听,时而尖锐刺耳,又时而妖娆梦幻,像是几根看不见的的丝线在脑袋里穿梭,一副关切却唯恐天下不乱地反复念道:
“被抓住就麻烦了……快跑快跑快跑……”
要是被抓住,且被发现魔王有滴血在她身上,不知道这群仙风道骨光风霁月的道山弟子会对她做些什么,毕竟百年前她可是亲眼见证过一群站在道法顶端的老祖们对魔王的狂热觊觎。
“欸?”
疾速跑路的沉惊惊忽然刹停脚步,猛然想起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调头返回。
蠃鱼不解,蠃鱼疑问,“去哪儿?作甚?”
望生阁被一面薄薄的灵屏罩住,水岸上有几个雪衣弟子正在搬运赤水渊的残破躯块。沉惊惊蹲在远处一棵茂密的松树上,摩了摩手指,有道浅细的伤口出现在指腹,她道:
“去,烧了它。”
几丝火焰状的血驾风飞出,轻轻落进绿水中。
“起火了!”
沈澹木睫一颤,高耸的火焰瞬间吞噬阁楼,半空中那丝从绿血中分离出来的红血被灵气包裹着,还未收入囊中,掌侧便传来一丝痒痛。
“师兄!”少年弟子刚进阁楼便被巨大的热流逼得后退两步,空隙间见沈澹木雪袍翻飞,如一根坚韧的青竹立在火海之前,他立马收住心神,凝成一股真气环绕周身走到沈澹木身旁禀报道:“赤水渊烧起来了,还在查找火源。”
“你先行回去禀报师尊。”
“啊?”
少年弟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澹木便已飞身出去。
夜幕静谧,客腰阙的路上,一群刚从千香斋出来的醉酒弟子正勾肩搭背津津乐道着今日道场的比试。
“欸,你们见到小纪师妹了吗?她和我说话了。”
“竟然敢唤小纪师妹?你真是色胆包天了!”
“不唤小纪师妹唤什么?纪鲤本来就比我们年纪小……
“小纪师妹的剑法矫若惊龙,此次下山历练回来,又精妙许多。”
“呜呜…我要好好考,我要做小纪师妹的小师兄!”
“拉倒把你!”
“哈哈啊!”
青石板小路旁的禾草窸窣几声,正坐着一身绿血狼狈的沉惊惊。被她逮进来的弟子醉得不清,脸颊绯红,两眼漂浮,嘟嘟囔囔道:“小…小师妹……”
“嘿嘿嘿,小师妹,你…我呃!”
一记掌刀下去,便是不省人事了。
沉惊惊将人外衣剐了,美美换上,洗了把脸,正要离开,又停了下来,看向地上呼呼大睡的弟子,邪恶又美丽地笑了笑,“师兄,你醉酒失足落水,下次可不要喝那么醉了。”
于是有封举报山内弟子醉酒的信鲤,歪歪扭扭飞进了戒律堂。
沉惊惊发誓回去要大睡一觉,睡到后天,不,大后天。修为太低,动用蠃鱼的力量可谓伤人一千自损两千。这反噬就像是一壶滚烫的开水浇在肉上,先是被烫得痛不欲生要死不活,然后就开始起泡化脓,似有无数细密的小虫,孜孜不倦的蚕食着身上的每一寸骨。
倒霉,倒了血霉了。
沉惊惊揉着胸口,霜打似的躬腰前行。
客腰阙是道山外门弟子的山头。外门弟子又按照灵根分配居所,故而客腰阙总分为八院。沉惊惊所居住的竹园是最偏僻最远的,一想到待会儿回去门关了还要翻墙,就烦,烦!
然而竹园门没关,甚至灯火通明。
檐角的风幡轻轻晃动,庭院里的少年,身高体长,浅蓝的衣带绑在窄细的腰上,一块清润的玉佩悬挂其间,那玉佩,道山弟子无人不识。
原是皎嶷峰宗主柳颓玉封“殢慈”尊号时老祖赐的,后来送给了座下第一真传弟子,沈澹木。
沈澹木,当今天榜第一,十六岁便入了小泽溪,修行不过百年,便在茫茫仙途中冒了头,年轻一辈中,几乎无人能望其项背。
这种人,客腰阙的弟子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上几面。
如今竟然出现在了客腰阙,还是在他们这又小又偏僻的竹园里。
“什么章程啊?”有弟子不住小声嘀咕。
“不知道啊?两眼一睁就站在那儿了。”
“难道是谁犯了事儿来抓来了?”
“犯事?我们这些弟子能犯什么事儿?”
“哦哦……”
“谁说得定呢,内门弟子来去如风自由自在,我们外门弟子戒律森严,光是戒规就刻了一面墙,更别说出订的十二卷章。”
“别啊,我可老老实实的吃喝睡,什么都没做啊!”
“哪会呢,就算犯了山规,也是戒律堂的来,哪要劳动他……师兄大驾呢?”
“掌事师兄还没回来,我们怎么办啊?”
一派焦灼中,忽然响起一道痴迷的女声,“哇,好帅啊……”
众人:“……”
站在众人身后的沉惊惊:“……”
竹园的道袍款式简单,和杂役弟子的差不多,这都能找来,也是佩服了。
沉惊惊摩了摩指腹,蠃鱼在耳边道:“这个决计是打不过的。”
早着呢,说不定不是来找我的,沉惊惊如是宽慰,就算是找我的,竹园弟子众多,一看一大堆一看一大堆,怎么找?更何况他们今日注意力全在赤水渊上,又离得远,大概是没有看见我脸的。
“啊?沈师兄?”掌事师兄来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您怎么会来这儿?莫不是殢慈道君对我们竹园有什么…示下?”掌事师兄连忙上前作揖以示恭敬,沈澹木微微颔首,神情岿然,扫了一眼满院子的人,最后淡淡道:“走错了。”
众人:……啊?
“啊?”掌事弟子立马捂住嘴,继续谄媚道:“那……那…”
用饭再走?
“现在就走。”沈澹木道完正要转身,目光突然落到走廊的一个角落。
砰。
沉惊惊压紧指腹。
一步一步,衣摆摇动,沈澹木走上了青廊,弟子们纷纷退让,让出一条路来。
最后停在一个膀大腰圆的弟子面前。
沉惊惊正在这弟子身后。
膀大腰圆的弟子唇角颤了颤,无助地往周围左右看了看。
沉惊惊低着头,抵了抵齿,目光落在沈澹木的手上。纤细的手指修长白皙得有些过分,正是这样,那道细而长的伤口才显得如此刺眼,仿佛一块打磨得极好的玉器出现了一道不合时宜的裂纹。
正是拜她所赐。
“道山之内,禁止赌博。”沈澹木道。
沉惊惊面前的弟身躯颤了颤,望着粉碎在地上的骰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讪讪道:“是……是,弟……弟子知错了。”
谁都没想到沈澹木真的是来抓规矩的,所以在沈澹木离开后现场还在沉默,后来掌事师兄反应过来,轻轻声声叫着散了。
沉惊惊也正要散了,回去睡个好觉,从那赌博弟子旁边经过时,与其对了一眼。
下一刻肩上就忽然被人推了一掌,猝不及防撞在门上,脑袋“嗡”地一声,体内真气陡然逆乱像忽然被蜜蜂蛰了一针似的痛。
“挡什么路?!”
一声怒吼,绊住了将要离去的众弟子,循声看去,那身量矮小的人不就是竹园里“烂泥扶不上墙”的烂泥吗?
入门三余载,还在练气境,同她一起入门的,早就升了合脉,最差的也是三品合脉,怕是叫村头的老妪来修行都比她有天赋。天生资质差不是罪,可不思进取修行懈怠就是大错特错,不仅经常逃课还时常不见人影,各种考核也是垫底,大概这次弟子大考就要收拾收拾东西滚出道山了。
“看什么?!你看什么?!”曹虎火冒三丈怒目圆睁瞪着沉惊惊,似乎沉惊惊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他虽然只是四品合脉,但长了一身膘肉,虎背熊腰,力大如牛,论体术,这院子里没人能和他过几招,能过几招的也不会想去招惹他,故而他在院子里颇有些作威作福,众人心知肚明,他这是被沈澹木下了面子,满腔怒火,正要发泄呢。
沉惊惊平日里独来独往,既不会圆滑地帮师兄师姐抄写经文也不会世故地说好话讨同门开心,如今撞刀口上了,估计没人会帮她。
“老子和你说话,你聋了?!装听不见?瞧不起老子?!”
“你敢瞧不起老子?!”
沉惊惊本来疼得有些懵逼,但曹虎几大声震耳的吼让她反应过来,她蹙了蹙眉,豁然抬眼,半张脸隐在暗处,只留一双明亮的眸子在火光下精彩非常。
曹虎以为,这是挑衅,一瞬间更加怒不可遏,正要去搡沉惊惊,却被掌事师兄叫住:“曹虎!沈师兄还没走远,你赌博的事我暂且不上报,但你现在还要惹事,是想明日去戒律堂吗?!”
曹虎本来就是没事找事,乱发发疯找找场子有台阶就顺着下了,他瞪了沉惊惊一眼,转身又撞了旁边弟子一下,悻悻离去。
沉惊惊一言不发,揉了揉肩膀,将口中包着的血吞入腹中,腥涩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正要离开,又有一人来拉住她的手,“惊惊,你没事吧?”
沉惊惊有些烦躁,抬眼看去,一个面容姣好,柔得如春日梨花的女子。
“岑溪。”旁边的女弟子叫住她,眼神飘忽地看了眼沉惊惊,“我们快走吧,明日还要早起学剑式呢…”
岑溪轻轻撇着眉,薄唇水瞳,神情十分关切,“惊惊,那你早些休息。”
两人挽着手走了,走时女弟子口中还在轻声嘀咕道:“你理她做什么?不怕得罪曹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