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希尔沉默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勉强提起自己的嘴角,低声道:
“乐老板真的是一个很乐观的人。”
可惜再乐观的人也免不了苦难,露希尔看得出来,“乐观”与“天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只有在风霜中返璞归真,才能磨炼出一身坚硬的外壳。
“是啊,不像我,只有一身傻气,要是我有乐老板一半聪明就好了,也不至于让你这么难过……”
露希尔微微一愣,低下头,似乎想笑,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蜷在一起,声音也越来越哑,说出口的话发着抖,偶尔还会在中间停顿一下:
“不,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是中心AI让我们变成这样的,如果我们一直受他操控,也许根本就不知道难过是什么。”
埃尔讯搓了搓手,中枢片刻间做了八百次斗争,直到名为“保护欲”的小人打败了“羞涩”,才伸出半条胳膊,悄悄地靠近了露希尔。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
突然,门开了,乐桓宁站在门口,一眼就瞄到了埃尔讯不安分的手。
埃尔讯浑身一僵,手臂下意识往回缩,那熊样看上去就像个动机不纯的猥琐大汉。
乐桓宁内心叹了口气,感慨埃尔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抱着胳膊,淡淡道:“诸位,我已经有点眉目了,你们要不要过来听听?”
片刻后,众人齐聚露希尔家的客厅,乐桓宁打开投影,上面显示着两段相似的代码。
“这是从你母亲身上发现的。”
乐桓宁指着上方的代码,沉声道:“鉴于中心AI有意让你们规避代码方面的知识,我简单解释一下,中心AI会在所有机器人身上留下一个端口,对接指令只有他知道,意味着这个端口是他控制你们的关键,除此之外,你们的‘出厂程序’是既定的,代码的编写方式也是,按理来说,不会出现这样的代码。”
乐桓宁又指向下一段代码,说道:“这是你父亲身上的,出现方式同样令人费解,且与上一段代码高度相似,又有所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认为,这两段代码的出现不是偶然,应该是满足某种条件后的产物。你父母常年生活在一起,需要的条件很像,所以代码也很像,之所以出现不同,我猜这代表他们拥有不同的灵魂。”
“灵魂……”
露希尔默默念叨着这句话,低声道:“你说的灵魂,是指什么?”
她一个觉醒之人尚没有获得完整的灵魂,她的父母却先一步领悟了灵魂的真谛。
乐桓宁转过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她,片刻后,笑着说:
“记忆、情感、所思所想……都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是个体的展现,就像人类的虹膜与指纹一样,是你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或者对世界的感悟。”
他看向房间内的每一个人,说道:“只要是自愿做出的选择,那就是灵魂指引我们的方向。”
灵魂就像每个人踩在脚下的影子,那么近,又那么远,它时时刻刻跟着我们,早已成为我们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但这段代码的意义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有头绪,从逻辑上看,似乎是一段无用代码。”
乐桓宁关闭投影,开始做最后的陈词总结:“但‘无用’才是最值得研究的,接下来,我需要更多数据,也许可以破解诸位觉醒的秘密。”
这可是一个重大发现,埃尔讯瞧了瞧身边这两个满脸镇定的人,勇敢地举起手:
“要不,先看看我的?”
其实严格来说,埃尔讯并没有等来所谓的“觉醒”。
他自己也很疑惑,明明每个人都经历过生死存亡那一刻,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最后迎来了新生,只有他,无病无灾地跟了这么久,说是觉醒吧,好像没什么感觉,说不是吧,关键时刻又没有受中心AI操控。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自己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万一上次的经历是偶然呢?万一他们再碰到一号厂那样的情况呢?他非但没派上用场,还轰一下爆了,岂不是耽误了这群同生共死的队友。
那他还是个人吗?
埃尔讯的隐忧将他身上的傻气冲淡些许,变成了薄雾一般的害怕与躲避——明明他个头不小,却在说出这句话后缩起脖子,生怕其他人用看待异类的眼光看着他。
可惜今天在场的都不是一般人,更不会生出那些“凡俗”的想法。
乐桓宁立刻心领神会,点点头,继而看向露希尔和阿努比斯:
“要不两位先回避一下?”
毕竟谁都不想在外人面前掀开底裤,让大家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成色。
阿努比斯不赞同地看着他,意有所指的目光从被血迹染红的发梢一路下窜,落在了狰狞的衬衫上——即使那些痕迹是他自己蹭上去的。
乐桓宁轻咳一声,警告道:“大家都看着呢,你收敛一点。”
阿努比斯不想收敛,他想让全世界都离乐桓宁远远的,谁来就咬死谁。
可他又没得狂犬病,至少现在没有,总不能真的呲牙吧?那也太不文明了。
阿努比斯轻哼一声,不满地从大开的门洞里钻出去,给自己定下了看门的任务,露希尔则返回卧室陪她的母亲,客厅中只剩下了乐桓宁和他的老员工。
“乐老板,你要是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别犹豫,立刻动手,我一点也不想连累你们。”
乐桓宁打开后台,目光穿过那层薄薄的屏幕,低声道:“我又不是刽子手,你跟我许什么愿?”
我这不是担心嘛!
埃尔讯一腔恐惧瞬间被乐桓宁一句话扫成了坦途,许久没涌上来的火气烧得冷凝管发出几声警告。
“行了,别在那愣着了,开始吧。”
乐桓宁甚至都不愿意给他绑条绳子!
汹涌的数据穿过中枢外面那道由金属与电子管组成的屏障,悄无声息地漫入了埃尔讯的代码世界。
乐桓宁手指不停,以后台为眼,飞快地在他的精神世界中穿梭着,像一名进入博物馆的游客,所有代码在他面前都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他可以描摹外表,感受它们无声无息地从他面前走过,却无法触碰它们。
埃尔讯的代码很奇特,和其他人亦步亦趋的发展不同,他的每一个程序都很简单,每一个代码都很基础,他是由无数碎片一般的底部逻辑拼接而成,并没有形成完整的程序网。
“这就是你主动摆脱中心AI的真相吗?”
埃尔讯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开始挠头:“啊?”
“简单的逻辑反而不容易入侵,因为无法更改其中的代码……”
乐桓宁自说自话,完全将埃尔叙的疑问抛到了脑后勺:
“就算插入复杂代码,也会被中枢立刻锁定……这说不定是个好方法!”
埃尔讯脑袋上的问号长了三尺高:“什,什么好方法?”
“但是如果将其他人的程序也进行简化,占用的内存就不容乐观了,这是只有你才能实现的。”
埃尔讯怀疑乐桓宁是被鬼上身了。
忽然,对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神多了股瘆人的亲切:“傻人有傻福,永远是世界的真谛。”
埃尔讯:“……”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乐桓宁从埃尔讯眼中看到了细微的狐疑,调子一飘,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检查过了,你身上的端口还在,但没关系,你就是你,是世上最亮的那颗星。”
埃尔讯:“???”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啥,但这应该算好事吧?
乐桓宁话音刚落,站在外面假装守门的阿努比斯突然乐了。
阿努比斯:“如果参考他的逻辑,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觉醒了?”
乐桓宁摇了摇头,诚恳地说:“他现在的状态跟当初的周行很像,离觉醒还差一个契机,另外,他身上的杂乱程序很多,但我可以把它们复制出来供你参考,说不定你的契机就藏在这里面。”
不过以他的智商,恐怕知道了前路也是够呛。
埃尔讯懵懵懂懂地接收了一堆代码,哪个看起来都令人晕眩,如同小学生翻开了大学的线代教程。他对着代码参详半天,硬是没看出所谓的契机在哪儿。
“不过我倒是好奇一件事……”
乐桓宁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原本靠在门洞上的阿努比斯微微挺直脊背,沉声道:
“怎么了?”
“主教大人的目的真的只是让他们摆脱控制那么简单吗?”
虽然周行故去时乐桓宁已经陷入昏迷,但事后听他们说起这事,总有一种淡淡的违和感。
“为什么周行在看到主教大人的尸体后会有那么大反应?为什么临死前还要特意提起这事,难道说……”
乐桓宁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阿努比斯:“我们现在就回去,我想检查一下主教大人的中枢。”
为了营救露希尔和埃尔讯,他出来得太急,完全没有时间思考这件事。
阿努比斯点点头,正想进去叫露希尔,就在这时,乐桓宁收到了一条信息。
是来自瑞德尔爵士的简讯,上面只有一行字——
万事屋有变,速归。
与此同时,望云与菲丽小姐站在万事屋门前,面对着一群和周行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冷声道:
“不好意思,老板不在,诸位光临的不是时候,还是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