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不由潸潸泪下,她紧吸一口气,带着轻微的啜泣。又生怕别人知晓,只探出衣袖,悄悄地摸着泪花儿。
她搵干眼泪,继续佯装无事,盯着窗外发呆。
不时身后响起一阵稀疏衣料声,只感觉一片温热的东西贴在她手上,那是萧子新的手,很快他的手抽离,留下一片温润在掌心,她四指蜷曲,摸到了一片蚕丝缎的锦帕。
呼吸暂定了一瞬,继而才摸起那段锦帕,悄咪咪地抹泪儿。
是她疏忽了,险些忘记了车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大活人。
她自搵干眼泪后,压了压心中的情绪,方才借着偷抹眼泪的姿势朝他一瞟。
他坐得笔直,单手卷着一本老子的《道德经》正在细细地看着。
他是应该读一读《道德经》,因为他挺没有道德的。
别人哭的时候,他就应该装作不知道才是。
这一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便眯起眼,正巧与她对视上。
他放下书,露出整张脸来,却是清冷无尘的:“哭吧。”
长鸢眼神一滞,卷了卷他的锦帕,团成一团,朝他丢了过去。
他伸手一探,将锦帕握于手中,展开看了看,见洁白的锦帕已经被泪水打得濡湿,变成了半透明的帕子了。
他继而将它卷起来,袖入衣中。
长鸢不由道:“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劝一劝我?”
他大言不惭道:“我只是觉得,马上就要到陈府了,你现在哭完,一会儿到了府上,也不至于眼泪过多,引得众人跟着伤感起来。”
也对,老人家本就多情,见了她哭,她外祖母定然也会忍不住,跟着哭一场的,尤其是她外祖母与她母亲一般,也与苏贵妃一般,都是泪人儿体质,哭起来没完没了。
本是一场好好的团聚,别弄得跟哭丧一般。
她渐渐平息情绪,呼吸也暂缓下来。
萧子新沉默半晌,忽然道:“很少见你哭,就算是遇见山匪、刺客,也很少见你情绪流露,其实你这样子,感觉更符合你的年纪一点。”
长鸢自忖道,那是自然,对于旁的人来说,她只是有一年多没见外祖母,但是对她而言,她已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没有见到外祖母。
她自然控制不住。
又听他如是说,便略有狡辩:“我什么年纪?”
他眼眸微微一挑,笑道:“彼其之子,美如玉。便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她耳根子痒了痒,不再看他,只是否认道:“我本是人,并非草木,孰能无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这话正中萧子新下怀,他笑道:“我便是这个意思,日后,夫人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自然就好。”
苏长鸢心中正七死八活,暗想他什么意思,且听马蹄子声音停下来,身后一行人跟着脚步暂缓,有丫鬟自前边打开轿帘,笑盈盈道:“太傅,夫人,平溪令陈府到了。”
两人自马车上下来,入目是一处占了半条街的宅子,街前并非闹市,仅有过路的人来来往往,院门口摆了两个两人高的石狮子,府门上悬着一太皇大帝亲赐金丝楠木匾一方,题字:开国元勋,其下才悬着平溪陈府几个鎏金铜字。
这几个字尤其夺目刺眼,自外祖父辞官归乡以后,陈家逐渐没落,可也没有想到日后会被抄家。
帝王无情,翻脸如同反掌那般轻易。
苏长鸢仰头看了一会儿,且见门口小厮匆匆迎上来,另一个小厮已经小跑着进去传话。
一行人被迎了进去,从左边穿廊里往里走,走到小院儿,便见前方十来个衣着华丽的人朝她们走过来,见了她们,不由脚步也加快起来,远远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的外孙女不是?”
苏长鸢立住了脚,定睛一看,那行人站在最中间,穿着暗紫色缎面的衣服,头戴黑缎面抹额,发髻高高竖起,两鬓多添了银霜,手持一拐杖,勾肩搭背,搀着丫头们过来。
走近看,才见她满脸横纹,双目浑浊,已经是泪光闪闪。
“筝筝。”那是她的大名。
“外祖母。”她也迎上去。
外祖母的手伸出来,她立即扑了上去,强忍着泪水,轻轻抚摸她满是皱纹的手。
她外祖母便用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将她从头看到脚,将她尽收眼底。
“哎呀,我瞧着胖了些了?”说着,也忍着泪花,朝一旁身着朱红色羽纱的贵妇人说话。
那人年纪不过三四十,容貌丰美,嘴唇偏厚,眉眼尽是温和善意,笑着与她点了点头:“是要比前年出去的时候胖些了,又高些了。”
长鸢立即欠身道:“舅母安好。”
此刻,立在她身后的萧子新也紧跟着她,上前与外祖母和舅母施礼问好,两人见了萧子新,又是一番打量,外祖母不由诧异起来,单手指着他:“你是萧老将军的孙儿?”
萧子新笑答:“正是。”
她不免往下看,目光依旧追随着他的双腿,半是疑惑,只听外人说过,她的外孙女嫁给了从小指腹为婚的萧将军的孙儿,那孙儿是一表人才,英雄善战,只可惜年纪轻轻,双腿落了残疾。
那时她还心存担心,生怕长鸢跟着过去吃了苦。
如今看来,一表人才是真,那双腿残疾却是假,如今立于身前,不动如钟,其言谈举止更具一番文人风流,又不失武将体魄。
她见了真人,连连点头,说了两声好,又拉着长鸢的手,轻轻拍了拍:“看来是萧家的孙儿将你养得胖了些。”
苏长鸢害羞,看了萧子新一眼,并不搭话。
舅母打断她的话:“母亲这般说,可别把她说胖了,依着我瞧,她还是太瘦了些,日后想要个一男半女的,这个身段怎么行,可怜见的。”
一面说笑着,一面引着她往后院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西边院子里走。
舅母与外祖母一左一右,将她围在中间,说了家常话,又问了家里长短。
她都一一作答过,只是只字未提苏锦鹤。
舅母又说道:“听闻你们要下平溪,你舅舅早有安排,叫我吩咐些丫鬟婆子,把西院的杏花院收拾停当,预备好了十来间房屋,床榻被褥都是新的,若是有不习惯的,尽管来跟我说,不用不好意思,还有院子里新移植的梅花,都是小厮们新种的,有哪里不喜欢的,保管来说,别客气,都是一家子人。”
这般说着,展眼已经来到杏花院。
这院里从前是空着的,杂草丛生,蛛网灰尘想必挂满了墙,如今收拾停当出来,虽看着干净整洁,却总觉得怪怪的,四周都透露着一股萧瑟之意。
想来是门口的迎客松摆少了,又或许是丫鬟仆从人丁奚落了些。
想到此,苏长鸢时不时打量了一圈身后的丫鬟,她记得从前的小丫鬟们个个面如春桃,长得如花似月,为何两年过去,丫鬟还是那些丫鬟,模样却大不如从前,虽不能任意评价丫鬟婆子的长相,眼下重新看,丫鬟们一个个面如菜瓜,衣着也大不比从前。
再往里走,便是她的厢房了。
众人停在院子外,并不跟着进去,仅她与金巧跟着进去瞧了一眼。
两人跨过门槛,打开水晶垂帘,迎面便是一张红杉木雕梨花拔步床,床上挂了豆绿色的帐幔,床上铺着湖青色绣着鸳鸯的被褥,长鸢走至床边,伸手摸了摸帐幔,心下了然。
金巧也跟着摸了摸,倒是不识得物品好坏:“这是软烟罗沙?”
她摇摇头:“不是,只是普通的菱纱,仿着软烟罗织的,工艺精湛,倒是可以以假乱真。”
金巧嗤鼻笑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不过这细纱摸着倒还是细腻的。”
她还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长鸢心下却凉半截,这普通的菱纱,从前只是拿来糊窗纸做灯笼的,什么时候用来做床幔了,只有一个原因,陈家落败了,落败以后,处处都捉襟见肘,隐藏不了。
曾经如何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是一去不复返了。
既然落败,为何还要被抄家?
她忽地想起什么来,前世,江州陈府被抄家,皆系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等一系列恶行,被判抄家。
抄家的时候,朝廷是暗中行事的。
那时皇命还未下发,陈府上上下便被两千精兵包围。
那些官兵也不说做什么的,只是不叫人进去,也不叫人出去,就是连一只蜜蜂也不叫飞出去。府内上上下下一百来人,被困陈府,就着那点口粮,待半个月后,因食物不足,里面的人相互残杀,相互争夺食物,不等外面的官兵进去,里边的人便已经死的死,残的残。
遂官兵不费一兵一卒,进去后,发现她的外祖父自缢于一颗迎客松上,外祖母发疯,舅母投井,舅父残存着半条命,表兄的尸体在一处厨房外找到,其形态可怖,不足以形容。
然而这次抄家却也没抄出足万两的银子,叫皇帝都十分震怒。
也叫赵烨怀疑,是否是他错下了命令,冤枉了陈家。然而帝王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呢,这事发生便发生了。
等事情传到苏长鸢的耳朵里,却已经是半年后了。
所以,究竟是谁,弹劾陈家,故意污蔑。
她一定要,将那人揪出来,让他也尝尝那般滋味。
这般想着,又从房里踱步出来,上前并入到外祖母以及舅母一行人中。
此刻,前方盆景松后面转出来两个粉衣丫鬟,两人躬身行至舅母面前,行了礼后道:“老夫人,太太,太爷回来了,已经吩咐暖阁里已经摆好了饭,叫太傅大人与苏夫人前往用膳。”
太爷便是她外祖父,自打他解甲归田以后,他每日必定会出去看他种的桑树,至晚膳前才会回来。
今日却回来得比往日早一些,晚膳也摆得过于早了。
不过她并未推诿,一路上风餐露宿,夙兴夜寐的,也好叫一干人等早早用了膳,早早休息好,有什么事,待明儿说也不迟。
遂被一行人簇拥着,逶迤往暖阁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