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新举目遥望,见远处翠色身影迅速窜入丛林,很快消失不见,不由暗叹,又让她给逃了。
心下怒火横生,便狠狠朝着面前的人剜过去眼。
这人衣冠整洁,穿金戴玉,生得也算眉眼分明,满脸却荡着一副獐头鼠目的、猥琐低俗的神态。
分明是冬日的天气,那人额头上不知怎地淌了层汗,他举袖擦额,身上略有酒气散开,一滴眼滴漏似的望着他。
恶心!
萧子新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却见街道行人来来往往,人愈发多了,几十双眼睛朝着他们瞥来。
他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将他引到偏僻的柳树旁:“兄台方才说的什么?”
那人早已经痴呆,听他如是说,不忍上前两分,以为他便是那样的人,喜悦道:“平溪湖景甚美,在下欲邀公子前往,不知可否赏个脸,与在下泛舟湖上。”
船?
萧子新朝湖面上一望,便心生一悸。
他笑看他,躬身抬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人欢呼雀跃,一面在前引路,一面打听两人的私事。
“公子叫什么名字?哦,我叫冯宝英,你称我为宝英即可。”
“公子喜欢什么酒,我现下就去买,一会儿你我痛饮一回。”
“我与公子甚是投缘,不知公子在哪处下榻,我也好送公子回去。”
“倘若公子没有地方可去,亦可跟着我下榻处休憩。”
一路上热脸贴着他的冷意,也不消减热情,只边走边把酒买好,两人拽步来到船只停靠处,见一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船家撑篙过来,热情朝他们二人迎了上去。
“二位公子可是要坐船。”
“坐的,多少钱?”
“公子要去哪儿?”
这可把冯宝英难住了,他转头瞥向萧子新:“公子,我们是要去哪儿?”
那萧子新毫不含糊,直言说道:“船家,我们想要租借你的船一日,需要多少银钱?”
那船家一听租借一日,眼神瞪直了,又上下打量其二人均是一表非凡,尤其是头上簪花这男子,是他所见最为俊俏的男儿了。
他大剌剌探出两个手指头:“须得二两银子。”
那萧子新从袖间掏出一锭白银,抛入船家眼前,只听银钱一响,他笑着从他走过,一边说着:“不用找了。”
冯宝英见他如此大方,又是租船,又是给银钱的,更以为他有那意思,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两人好啊,两人岂不清静。”
萧子新笑而不语,拽步入船,船身微微晃悠,他执起蒿来,穿过竹编做的船窗,走到船尾。
冯宝英则坐在船舱里,将买来的酒摆在小船上小桌上,倾倒两杯在琉璃盏中,两手各执一杯,正好要转身出去,刚一见到船尾之人,他一身月白纱衣,端正笔挺,将那篙落入水中,只见水声响起,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船身开始徐徐前行。
他一个趔趄,把倚在窗上的身子意外,扑通一声跪下去,头也险些撞在木板上,他吃痛嗯哼了一声,回过神来,只见杯中酒水尽洒,满身狼狈不堪。
萧子新转而看他,不由笑道:“兄台,你这是怎么了?”
冯宝英没敢喊疼,强咬着牙直起身来:“方才本想给兄弟递杯酒的,谁知不巧,摔倒在地。”
萧子新暗笑,没摔掉你一层皮算好的,面上却说:“那是我的不是了,方才一个没注意,撑蒿用力了些。”
那冯宝英忙将罪过都揽了过去:“不是,与兄弟有什么关系,是我的不是。”
说罢,将杯盏一撂,反倒从旁捡起浆来,移步到船尾,与他并肩,一面假意用浆在湖面耗着,一面转头看他。
船只离岸远去,来到江中,夹到两边又觉甚远,且一便是石碣丛林,一边是古木游廊,游廊上伶仃几个人,还算清静。
萧子新把篙一收,缓缓侧身到那呆子身后。
那呆子还在一旁卖力划着桨,且不见船只有半点移动,他又自言自语,自喜自乐:“今日我也算是与兄弟你百年修得同船渡了,对了,兄弟贵姓,今年贵庚,家中可有妻儿,其实有妻儿也不打紧,两个人最要紧的,便是把日子过好,兄弟你说……。”
话已经说到兴头上,他已经畅想好了,在哪里置一处宅子,又得雇十来个婆子丫鬟小厮,偷每日借着出门的借口,便与他看上一看。
谁知背后一紧,像是有什么物体戳了过来,他整个人一头栽进水里,正值腊月,江面虽未结冰,但也冰冷刺骨,他狠狠喝了两口湖水,便匆忙抱着浆浮出水面,嘴里呜哇呜哇吐着水:“兄弟……。”
又沉下水去,又浮上来:“救我……。”
他抓着浆,双腿蹬水,不叫自己沉下去,一面仰头看他。
只见他面色一改,不似方才笑吟吟,而是阴沉沉着脸,一脚踩在船板上,躬下身来,眉眼迸出杀意:“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谁跟你是兄弟?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兄弟。”
江水冰沁入骨,只叫冯宝英清醒过来,原来方才背后那一踹,竟是他用脚踹的!
他哎呀一声,痛心疾首:“你你你……你为何如此伤人的心,既然不想与我好,为何偏偏把我骗上船来,又把我一脚踹下来。”
萧子新转着手中的竹竿,浅浅一笑:“你定是用此方法骗了不少良家男女就范,害人不浅,我今日便是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说罢,站起身,支起竿竿又将他摄入水中。
冯宝英挣扎着,一手抱着浆,一手抓着他的篙,再次跃出水:“要人命的,你可知道我爹是谁,说出来不怕吓死你,你尽管弄杀我,我爹一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在水下,挣扎颤抖,却依旧死性不改,还放狠话,看来是湖水没喝够。
萧子新蹲下身,用竹篙抬起他的下巴:“你爹是谁?”
他喘着热气,眉眼横过来:“我爹是江州刺史冯玉业,不瞒你说,爹上边还有人,乃是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你今日不把我救起来,给我道歉赔不是,否则,改日定要你好看!”
萧子新似有几分熟悉,那个冯玉业,正是左太尉的同僚,他嗤笑道:“还以为是个什么人物,原来是他。”
冯宝英没听清他所言,双手依旧拍着水:“怕了吧,赶紧把我捞上来,小爷我饶你不……。”
死字还未说出口,萧子新一头撑入湖底,头也不回,撇下他离去,留下身后哭天喊地的求饶声。
小船顺水南下,沿途船只来往停靠,他皆有留意,只是不见熟悉的身影。又往前行了一里路,见河岸两道铺了一层翠绿的睡莲圆叶,偶有三两只睡莲亭亭出水,或黄或粉或紫,好似指路明灯,虽不及春日那般灿烂热烈,倒也尽显冬季的沉稳美丽,温柔可爱。
睡莲叶儿沿河道一直蔓延到一处名为揽月桥的桥墩处消失不见,又见青石桥身布满鲜艳台痕,深绿的台叶上挂满晶莹的水珠,似滴似露,好深的一抹绿。
那露水滴下,落入湖中,恰好荡开一圈圈的涟漪,萧子新见水中出现一个熟悉的倒影,心头一紧,不觉抬起头来,只见揽月桥上,一绿衣身影倚在栏杆处,端方沉静,似出水芙蓉。
苏长鸢沿着河一路南下,只见湖面零星船只飘荡,却不见船只停靠处,便思索一直往前,些许能寻到船家靠岸的地方,奈何一路行了快二里地,也不见其踪迹,只好上桥探寻。到了桥上,已然粉汗淋漓,娇喘细细,她倚在桥上,举目四望,风景似山水墨画,零星两点船只在河上飘来荡去。
离得最近的船只距离自己有一箭之遥,船上站着一个白衣男子,身影气质都十分熟悉,她心头一惊,将手握成拳头举到眼前,借着小孔,见那人双手一拱,面带微笑朝她行了个礼。
苏长鸢呼吸一屏,转身就要逃开。
又听得江面上一阵衣料烈烈声响,身边亦有人发出惊呼的感叹,回过神来,只觉得腰间一紧,身上顿时热了起来,有人的呼吸在耳边响起,声音清洌:“夫人要坐船吗?”
还未等她回答,整个人便轻盈离开了地面,朝着桥的另一头飞去。
她下意识搂住了身旁人,闭上眼睛,将头轻轻贴在他胸膛,听得一阵一阵心跳声,她的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突跳起来。
萧子新闷声一笑,低头见小船已经顺桥孔飘下来,已经露出半个船身,他一脚点在船舱上,又带着怀中人转了两圈,雪白与孔雀绿的裙摆绽开如花瓣,又相互交织,纠缠,最后轻轻落在船头。
船身略有晃荡,苏长鸢跟着紧紧晃入他的怀中,她双手死死扣紧他的背,生怕他再一言不合就带着她飞起来。
太刺激了。
过了片刻功夫,她的心才回落,只是依旧跳个不停,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因为与他拥抱得太紧。
她轻启秋波,长睫正好扫过他的下颌角,他也低下头来,嘴角噙笑望着她。
一面抬起手,将鬓边那只山茶摘下,他的手纤长白皙,节节分明,花朵儿在他指头转了一转,香气透过来。紧接着发髻一紧,那朵花已簪入她的发中。
她下意识抬手就要去摸,却被他一手挡住:“别动,还没弄好。”
她只好屏住呼吸,任由他拨弄头发,呼吸近在咫尺,衣袖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手指也不时触碰她的耳朵。
好不容易,他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垂下眸来,似在打量她头上那朵花,也在打量她。
“好看,名花本该配国色。”
她顿时耳根子一红,眉目闪躲,只轻轻推开他的胸膛,转身背对着他,又在湖中自照了一番,见那株山茶开得比牡丹还要妖艳,这般妖艳的颜色再配她一身孔雀羽纱,倒是滑稽:“俗气。”
她抬手轻抚着花蕊,笑着说道。
萧子新也凑上来,在水中与她对视:“哪俗气了?”
“红配绿,还不俗气?”
“我记得春天来时,漫山的绿叶皆由红花点缀,难道说春色也是俗气的?”
春……春色?她不由道:“我亦非春色,还是不带得好。”
她又要去摘那朵花,且听萧子新说道:“别把头发弄乱了,一会儿见了舅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路上欺负了你。”
萧子新说这话自没别的意思,他听别人说过,有的人虽为夫妇,但也少不了吵架动手的,这叫长辈见了,难免心生嫌疑,若是将他比作那等要动手打妻子的人,那他还有何颜面。
苏长鸢听着却有其他的意思,“欺负”二字,本就带着那些意思,且又说别叫她把头发弄乱,那头发乱了,也不就是那个意思。
萧起竟与她开起这般玩笑来了,终究是过于逾越了。
她顿时心如火焚,却也不好发作,若是现在点破,不知道又要徒生什么事端来,且她没有心思去管这件事,眼前还有外祖父一家的事叫她心乱,她便只装作没听见,遂放下手来,岔开话题:“方才缠着你的那个人呢?”
萧起稍作迟疑,眉宇微蹙,嘴唇也噙着一些不明意味,继而转身背对着她:“我好言相劝,他自然没有再跟上来。”
好言相劝?她听着倒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她没继续追问,萧子新亦未继续解释,他从旁撑起蒿来,一路往南又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小船方才靠岸,岸边两丈来高的桑树成片,桑叶已全掉光,就剩下光秃的枝丫,稀稀落落。
终于到桑榆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