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雨丝如线,斜斜地织进京城深巷,映照出斑驳的萧瑟宫墙。沈秋辞静立在廊下,指尖轻轻拂过斗篷的边缘,目光越过院中的假山,看向远处的天际。
夜色沉沉,皇城宫阙的轮廓在雨幕里模糊成一抹晦暗的影子,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吞噬一切。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回来了。
这具身体仍旧鲜活、年轻,距离一切尚未发生的毁灭,还有整整四年。
四年之后,沈家会被满门抄斩,她亲眼看着父亲被铁骑押入大牢,家族在刑场上血溅白雪。
而她,则是在押往刑场的路上,成为一枚不值一提的筹码,最终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那一日,雪落无声,天地皆白。她倒在血泊之中,瞳孔倒映出的是宫墙之上那轮亮得刺目的太阳。明明散发着灼目的光,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刑场。
雪落无声,寒风裹挟着血腥气在刑场回旋,刮过她破败的衣襟,撕裂了皮肤,深入骨髓。她跪在雪中,手脚被镣铐束缚,寒铁贴着皮肤,透着冰冷的凉意。周围人声喧嚣,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
周围是一片嘈杂,马蹄声急促,嘶鸣、呐喊、嚎叫。但沈秋辞却觉得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如鼓鸣般阵响的心跳和雪落的声音。雪落在血泊里,落在刀锋上,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
水珠落到破碎的衣襟上,一瞬间的刺痛让她似乎再一次活过来似的。
她低头,一瞬间,一把长剑刺穿了胸襟。面带黑罩的人身手灵活,不似常人,随即立马消失在了她几乎模糊不清的视野里。
脚下的雪被鲜血染红,耳边像是有人在唤她,沈秋辞恍若隔世般得望过去——
“清和!”
她好像是出现幻觉了,此时本应在高台之上端坐的赵砚行骑着马朝她奔来,金色蟒袍下摆翻滚,素来面无表情的面上有了阴霾,他眉头锁紧,俯身策马扬鞭,目光死锁在沈秋辞的身上。
她失笑,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荒谬绝伦。
胸口的痛楚逐渐扩散,她竟有些感激这样的痛。
她终于可以去见父兄母亲了,这一切......可以结束了。
铁锈味一点点渗透进喉咙,沈秋辞挣扎地抬起头。
不远处,赵怀霁静静站立。白玉冠、青色锦袍,身姿修长,眉目温润,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顿住了。耳边依然是赵砚行的呼唤声,但是她似乎已经听不清了。
在她意识几乎要消失之际,赵砚行的马已冲到近前。
他翻身下马,一把将她从雪地中抱起,声音沙哑而急促:“清和,撑住!”
沈秋辞的视线模糊,却依稀看见他眼中的慌乱与痛楚。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几缕血沫。
真是脏了天子的手呢。她想着,努力扯了扯嘴角。
赵砚行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指尖几乎嵌入她的血肉,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但在他意识到了之后,却又猛得松了力气。
他像是面对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怀里瘦弱女子的苍白的面庞,却又不敢真正地触碰。
“你不能死......朕不允许!”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却又像是哀求。
堂堂九五至尊,却斗不过死,人死灯灭,他在此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是以往冷心冷情的作态,而是嘶哑地哀求着:“清和...我求你...”
沈秋辞想要笑,目光落在赵怀霁身上。晃神间,她似乎看到青衣锦袍的袖口微颤。
他浓密地睫羽在看到她胸前渗出的血色时,猛地一颤,遮住了温润的眼眸和里面的一切情绪。
“赵怀霁......”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忽然觉得讽刺。
他曾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的意识逐渐涣散,耳边赵砚行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雾。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要随着风雪飘散。
“清和!清和!”赵砚行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
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最后的意识里,她仿佛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母亲父兄的身影站在远处,微笑着向她招手。她的唇角微微扬起,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地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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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辞猛地回神。
窗内烛火跳跃,映在雕花床帐上,暖黄的光晕模糊了视线。她将斗篷微拢,指腹微微摩挲着掌心,感受着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还活着。
一瞬间,心跳在耳畔轰鸣,混乱的记忆翻涌而出。
她回到了四年前,一切覆灭沈家的阴谋诡计似乎早就暗流涌动,但她相信自己依然还有一线生机。
四年前的这时候,正是她生了重病,刚恢复没多久的时候。
她看着熟悉的景色,喉咙微微发紧。
这是沈家未被抄斩前的宅邸。
她继续朝远方眺望着,耳边却响起婢女红叶的急切催促。
“小姐,赶快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才刚好,这不是又要病了。” 说着,红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拿手轻拍自己的嘴。
“该掌嘴!奴婢不该说这些不吉祥的。但小姐才刚好,可快进屋吧,免得着凉,老爷和夫人要心疼的!”
沈秋辞注视着眼前表情灵动的少女。
红叶从小与她一起长大,是她的贴身侍女,却走得悲惨。
她甚至都没有等到最后,就在狱中咬舌自尽。红叶是素来冰雪聪明的,从小在沈家,没人亏待她。内心的骨气和自尊心让她受不住拉出街问斩。
她走得很安静。沈秋辞还记得红叶自尽那夜的笑容,带着歉意,带着她一贯的狡黠。
“小姐会怪红叶先走吗?”红叶对着她问。
沈秋辞记得自己摇了摇头。
死是奢望,她不敢。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便还愿意等。
作为沈家嫡女和独女,她便还应等。
但她不怪红叶。
红叶笑了。
回忆散尽,沈秋辞应着红叶的催促,进了屋。她的手指搭上窗棂,推开窗,寒风灌入,被雨淋湿的发丝贴在颈侧。
庭院寂静,积雪覆在枝头,檐角的冰凌透着清冷的光。
一声轻唤从门外传来,温柔而熟悉。
“清和?”
她睁大了眼。这是母亲的声音。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在窗棂上滑过,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她的母亲……还活着。
这一刻,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闭上眼,任由冷风灌入衣袖,将喉间翻涌的情绪压回去。
良久,她睁开眼,眸光漆黑,映着雪色,透着彻骨的冷意。
“夫人,小姐似是有心事,刚好没多久,硬是要出去,被奴婢给劝回来了.....这身体刚好,怎么经得住呢,奴婢看着心疼,也让夫人挂心......”红叶嘟囔着,像是告状似的。
“红叶说的对,你身体刚好。”沈夫人温温柔柔地讲着话,她是江南女子,讲话总带着点吴语的影子,“红叶,去热药来,配点甜的,清和吃了高兴些。”
红叶忙不迭地去取。沈秋辞盯着母亲温柔的面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酸涩的情绪在胸口翻涌。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攥住窗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沈夫人走近,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掌心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那是母亲的味道,是她曾经以为再也无法感受到的温度。
“清和,怎么站在风口?身子才刚好,可不能任性。”沈夫人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
沈秋辞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湿润。她不敢抬头,怕一看到母亲的脸,那些压抑的情绪就会决堤。她只能紧紧咬住下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母亲……”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沈夫人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母亲在这儿呢。”
沈秋辞的身体微微颤抖,鼻尖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浸湿了母亲的衣襟。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幼时,每次受了委屈,母亲都会这样抱着她,轻声安慰。
可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平静幻象。
四年后,沈家将迎来灭顶之灾,母亲、父亲、红叶……所有人都会离她而去。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沈秋辞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母亲的怀中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母亲,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沈夫人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并未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累了就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红叶已经去热药了,待会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
沈秋辞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寒风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缓缓落下。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窗棂,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却让她感到无比真实。
她还活着,沈家还没有覆灭……一切都还来得及。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到扭转命运的办法。
红叶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热气腾腾的药汤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她将药碗放在桌上,笑着对沈秋辞道:“小姐,药热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沈秋辞点点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紧紧攥着碗沿,指尖微微发白。
“小姐,您怎么了?”红叶察觉到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秋辞摇摇头,将药碗放下,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红叶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夫人打断,“好了,清和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红叶,你在这儿守着,别让小姐再着凉了。”
红叶点点头,乖巧地站在一旁。沈夫人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寂静得有些萧瑟。周围似乎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
沈秋辞坐在床边,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中,眼中似有暗流翻滚。
她不甘,不愿。
她想救家族,想让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悔不当初。
她想查清真相,弄清是谁将沈家逼入绝境,谁在暗处推波助澜,谁将她的人生生生碾碎。
她重来一次,深知自己已无退路可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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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魇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