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泠——”
江上微风拂过,檐角悬挂的铜铃轻摆,空气中水汽很重。
他身处于一方画舫上,季玉臣探头朝下瞧,风动而湖面无波,静置如镜,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映入眼帘。
这少女长得颇为眼熟,他皱眉,湖面倒映出的那张脸也蹙起眉,如两道远山黛,眉眼间尽是冷情。
与后来一颦一笑皆风情的兰烟截然不同。
若非这张脸活脱脱是十三四时的兰烟,他绝不会将此二人联想到一处。
忽地他被一双手给按住了,这人嚷声叫得人头疼,“诶哟,我的好姑娘啊,你怎么还在这呢,里头贵客都等急喽。”
“贵客是谁?”季玉臣边问边顺从地往里走,按着他的那股力道却丝毫没减轻,像是……生怕他跑了。
他偏头瞄这“女人”一眼,随即骇然转目,不敢再瞧,这女人面上居然只有雪白一张皮,五官尽无。
女人掀开帘,猛地将他推进去。
雕花槅扇门砰的一声关上,季玉臣紧贴着门板,不动声色地背着手去拉门,门打不开。
果不其然,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他打眼环顾舱内装潢,陈设清简,临窗摆着张红木矮几,有二人盘腿坐在那下棋,舱内平白塞了个人进来,他们也恍若未闻,视若无物,专顾棋局。
盘腿背对着的那人身着一袭靛青团花缎袍,满头银发垂在腰间,肩背佝偻,而他对面的那人,平直的一张皮铺满整张脸。
案上线香已燃半截,这盘棋局才得出胜负。
老者摸着山羊须哈哈大笑起来,“不下了,我不是仙长你的对手。”
“员外承让。”
“棋局胜负无谓,不过,仙长先前所言的法子可真能助我?”
山羊胡员外话中带上些志得意满,“若真是如此,待事成之后,仙长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无面男不语,从棋篓里抓了把棋子洒向棋盘,黑棋连珠齐下,碎响琤琮不绝。
“有用与否,一试便知。”
山羊胡员外哈哈大笑起来,他终于转过头舍得拿正眼瞧“兰烟”,招手道:“过来。”
见“她”不动,山羊胡松弛的面皮上扯出一抹冷笑,蒙上阴翳的双眼阴毒地盯上“兰烟”。
“员外何必着急,对待美人,要多一点耐心呐。”无面男又开口了。
员外?是李炳!
季玉臣默默眗伺,将山羊胡的长相和方才见到的那半张脸重合在一起。
“仙长说的是。”李炳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阴恻恻道:“兰烟,坐到我身边来,现在乖顺些待会我能让你少吃一点苦头。”
呵!
季玉臣心下冷笑,瞧样貌,李炳这时应当年逾古稀,而兰烟正值豆蔻年华。
半截黄土埋身的老牛还想吃嫩草,也不怕自己闪了腰。
等一下!
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脸,季玉臣视线一转,无面男没有无关的脸皮也被刻上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
他忽然想到兰烟后来所做种种,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李炳对兰烟的施暴成功了!
可现在套着“兰烟”壳子的是我呀!
季玉臣狠狠掐了手臂一把,疼!
好疼!
周遭景象未变,现在该怎么办?
莫不是我须得亲身经历一遍?
李炳见“她”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脸色微霁,枯木般长满老年斑的手已经搭了过来,搂着“兰烟”往屏风后走。
“这就对了,跟着老爷不比待在倚月楼好。”李炳对于她的“知情识趣”非常满意。
他拉着“她”就往上塌爬,季玉臣侧目观察屏风外的那道人影,隐隐能听见棋子罗盘的声响,他似乎背对着他们正在自个儿下棋消遣时间。
做这事时非要人听着,李炳还有这癖好?
李炳脱下外衣,只着了件中衣,季玉臣抬眼扫过他,视线最后落在一处。
一个满身弥漫着死气、行将朽木之人临了还想着这种事。
屏风后,无面男说:“时辰未到,员外须得再等一盏茶的时间。”
时辰?做这种事还要看时辰?
李炳讪讪地应了一声,还是不老实地将魔爪伸向“兰烟”的胸口。
季玉臣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纤纤玉荑迎上去握住那只魔爪,顶着兰烟的脸,季玉臣做出怯生生的神情,羞涩中略带着不安地看着那张老脸,问道:“老爷方才说的是真的,真的要赎我出楼吗?”
被这么个娇嫩的美人奉为天神地盯着,李炳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热血沸腾起来,浑然像是年轻了二十几岁般,干糙的手一下一下抚摸过“兰烟”柔嫩的小手,“当然,老爷可舍不得骗你。”
“跟着老爷,不比你在倚月楼卖唱强。”
倚月楼里的姑娘又被分为红倌人和清倌人,红倌人卖艺且卖身,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若是有的选,大部分姑娘都会选择做后者。
楼中关于兰烟的传闻他听过不多,此时他突兀地想起,有个龟公曾醉酒时说过,兰烟从前是宁死也不愿做皮肉营生。
为此,她遭受了不少磋磨。
“这女人死犟,威逼利诱怎么着都不成,要不是长得好,会弹琴唱曲,有几个公子愿意买她的帐,花娘早就一杯海棠髓灌下去了。”
醉酒的龟公大杯大杯饮酒,大着舌头吹嘘道:“我还摸过她呢……”
海棠髓听着雅致,却是倚月楼独有的调教手段。
传言一杯海棠髓落肚,再是贞洁烈女也会被渗进骨髓中的春意折磨得主动求欢。
此药极其伤身。
更可怕的是,唱完了红脸,唱白脸的就登场了。花娘甚至是楼里其他的红倌人会纷纷去劝说宽慰,无外乎是“做便做了,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做红倌人可挣得更多,难不成你还真想去寻死觅活不成?”
又或是“趁着妹妹现下还年轻貌美,多挣点银子傍身,将来出楼也未曾不可能。”
可日子如数过着,赎身出楼的女子少之又少。
李炳挑起那张小脸,细细打量,“抬起脸来,让老爷好好瞧瞧你。”
季玉臣便顺着这股力道慢慢抬起脸,露齿笑道:“老爷。”
下一刻,季玉臣使出浑身的力气,压倒李炳,死死掐住他的喉咙不松手。
他掐得又凶又狠,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方能钳制住李炳。幸好李炳年纪大,自负到没对自己设防,不然顶着兰烟这副小身躯,他还真一定能压得住李炳。
李炳口中泻出几声微不可察的呜咽,季玉臣手中力道丝毫不敢松懈,恶狠狠地掐着他的喉咙。
李炳被他压制着,刚开始手脚还能小幅度地挣扎扑腾,到后面渐渐地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季玉臣余光扫了一眼,线香只剩最后一点,将要燃尽,他手心终于感受不到李炳的脉搏了。
微风吹动线香燃尽后的那点香灰,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似乎又加重了。
当鬼当人都好,是真是假也罢,真实虚幻妄为。
季玉臣真的杀人了。
他并不觉得恐惧,即便这是兰烟的记忆又或是那劳什子幻境,他也不想经历一次雌伏于他人身下的体验。
“员外,时辰到了。”
李炳此时当然没法回应他,无面男又提醒道:“不要误了吉时。”
静得反常,无面男自然会来查看,季玉臣左右搜寻有没有趁手的武器,他的视线定在案边的小烛台上,烛台只剩半点红泪,被他一把抓过。
湘妃竹屏风后人影动了,季玉臣屏气提膝,仰躺在榻边,垂在内侧的手藏在绸被下,影影绰绰撑起一个硬物的形状。
待无面男穿过屏风,便看见那一老一小躺在榻上,双双闭着眼。
“李员外?”
季玉臣强忍住不让自个儿发颤,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怪异,很恐怖。
待无面男靠近榻边,抬手欲试他二人鼻息时,季玉臣猛地暴起,手中的烛台狠狠刺向他的脖子。
这一下,就是要他命去的。
无面男侧身躲开这一击,不料此刻脚底板打滑,唰一下摔到在地,季玉臣忙扑上去,拿烛台重重击打他的脑袋。
一下一下,他发了狠地砸,血花四溅。
烛台上满是血,无面男脸上白色的劈被飞溅的血覆盖、染红。
“呼、呼……”
季玉臣甩开烛台,从他身上爬起来,眼下线香的气味被浓重的血腥味彻底掩盖住了。
画舫外,浓重的水汽迅速消散,平静的湖面毫无预兆地开始翻滚。
画舫内,一声低语渗了进来。
“你不是季玉臣。”
激得季玉臣后背发凉,霍然转身后,他瞧见一道虚影正倚在床边。
“真正的季玉臣哪去了?”
或许是这几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季玉臣的胆子都被练大了不少,他回答道:“应该是投胎去了。”
“你刚才一直在这?”
“是呀。”虚影渐渐实化,不是兰烟是谁,她上下打量这顶着十三四岁身躯的“自己”,厌恶地撇开视线道:“应该是什么意思?你又是何方妖孽,占人身子,好不要脸。”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和刚才的你一样。”季玉臣淡淡地说,“次日旭日东升时,他就不见了,我猜测是去投胎转世了。”
“死了?”兰烟呢喃着,神情滞楞,复而追问道:“你没骗我,他真死了?”
“是。”
“死了、怎么就死了呢?”
“风寒不治。”
“闭嘴!”兰烟倏然扑过来,掐着他恨声道:“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妖孽!凭什么、凭什么……”
她掐着季玉臣,却也没下死劲,季玉臣轻轻一挣便挣开她的桎梏,低声将她未尽的话语补全。
“白白给我铺了路,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