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日,到今日才终于停了,院内积了厚厚一层雪。
沈湫时陪老太太用完早膳后就回到自己院子。
这几日她又去了两趟妙仁堂,不过再没遇上陆衡,倒是让她安心了许多。
院里厚厚一层雪,沈湫时一时兴起,带着丫鬟在院里堆起了雪人,堆着堆着绣儿忽然揉了一个小雪球,砸向春芽,于是雪人没堆成,几个姑娘倒打起了雪仗。
沈湫梅踏进院子时,正好被沈湫时的雪球砸了个中,她袖子一挽,追着也加入一起打起了雪仗。
玩了一会,吴妈妈正好提着糕点过来,见两个姑娘满头是雪,斥了丫鬟几句,又让他们赶紧伺候沈湫时她们回屋梳洗,换了暖和的衣裳。
换完衣裳后,两个姑娘窝在罗汉床逗着猫,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
“时儿妹妹,母亲跟我说,你跟二祖母开春就要回建宁了...”
“恩,司礼哥哥要准备议亲,芸姐姐明年也要及笈,不日也要开始相看了,祖母得回去帮着掌掌眼。”
沈湫梅唉声叹气:“可是你走了就没人陪我玩了,母亲说我不够沉稳,最近一直让我跟着她学规矩,我最烦这些劳什子规矩...”
沈湫时眉眼一弯,噗呲一笑,点了点沈湫梅的鼻子,打趣到:“梅姐姐忘了吗,明年你也及笈了,大伯母心里着急呢。”
临安老宅规矩不大,她和沈湫梅又是老宅里最小的姑娘,长辈们千宠百宠,倒将沈湫时纵出几分少见的狡黠娇俏。
沈湫梅一听,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句:“说什么呢,不知羞。”又似想到什么,接着道:“我看砚青哥哥最宠你,要不你以后嫁到临安来,我俩还能一起玩.....”
沈湫时以为她故意取笑,捂住她嘴不让她乱说。
少女心事如六月天气多变,两人嬉闹着又聊起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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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后,天气慢慢回暖,老宅后院种的两颗梨树,恰逢开花季,满树花,半数果,花朵成片成片地开着,远远望着,像压着满树梢的雪花,而沈湫时一行也开始筹备回行事宜。
前几日她专门去了一趟常家老宅向常家老夫妇辞行,顺便将她这两年在临安捣鼓的桂花蜜、梅花酒送了几坛过去。
常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俱是不舍。
前几日还让常砚青给她送来一本自己编撰的围棋杂谈,她觉得沈湫时在技艺上已有青出于蓝的态势,只是心性上还要多加磨练。
因此嘱咐她回了建宁也不要生疏棋艺,要勤加练习,若有机会,多与不同的人对弈,琢磨下棋人的心态,若有所惑时便将问题记下来写信给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多的不舍也只能藏到心里。
这天清早,沈大老太太一家子和常老太太齐聚在沈宅门口为她们送行。
几位老太太抓着手相看垂泪,知道此次一别,也许不会再有相见的一天。
而沈湫梅窝在母亲手里哭得正欢,一直不肯放开沈湫时的手,沈湫时跟她约定每月定会给她写信,才堪堪止住她的眼泪。
常砚青也来了。
南楚国的习俗,男子过完十五岁便开始束发。
常砚青站在常老太太身后,黑发高高束起,用一根青玉簪固定着,一身白衫,腰间挂着白玉玲珑腰佩,整个人如一缕温暖的春风。
平日他话虽不多,却也不是个沉默的人,今日却看着沈湫时欲言又止。
只是沈湫时正陷在离别的愁绪中,倒也没看到常砚青的表情...、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沈湫时与祖母含泪上了马车往渡口方向赶。
马车内,沈湫时伏在祖母怀里,抿着唇,也不说话,低垂着眼睛微含泪水。
老太太默然,内心也不舍。
她抚着孙女白皙柔嫩的脸庞,忽而想起刚把她接到身边时,她刚丧母,瘦伶伶怯生生的,叫人一看便心疼不止。
临安的风水养人,这两年倒把她养的灵气逼人,现在的她,活泼了不少,仿若清晨一朵含苞的玫瑰,似开未开,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只是容色太艳,有时对女子而言,未必是好事,她的婚事,还得提前绸缪着。
沈家老宅离渡口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马车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
小厮和丫鬟们忙着将马车内的东西搬到船上归整好,船还未开,沈湫时扶着老太太站在甲板上欣赏着海上春光。
海水一望无际,被日光照着,似是满天星星掉落,闪着摇摇曳曳金色的光,只是看久了让人眼眩头晕。
老太太盯着海面太久,有些晕船,沈湫时赶紧将她扶回客舱休息。
她自己还不累,想在外面再吹吹风,便带着两个丫鬟从客舱转角走出。
没走几步,就听到几声特别又熟悉的嗓音。
那声音有点低沉,又有些清冽,有点像......
未等她多想,那人便迎面走来,正好与沈湫时四目相对。
“有点像陆衡...”她在心中默默补齐这句话。
船上人来人往,海风将沈湫时梳好的发髻吹得有些凌乱,有几根柔软的发丝从髻上逃离,蹭着她娇嫩的脸蛋。
她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将几根逃跑的发丝抓住,随意拂到耳后。
陆衡边走边低头听着随从汇报近日大理寺刚向刑部转来的一个棘手案子。
年前从京里出发,竟没想到会在仙游盘桓了一个多个月。
侵地案果然有内情,这一个多月来倒是寻到些蛛丝马迹,只是时间一长,再查下去容易惹人生疑,加上在外太久,刑部诸事繁杂,尚书已多次召他回去。
因此,今日他也在这艘回建宁的客船上。
他低着头,未注意到前方通道狭窄,随从却突然停下脚步,噤了声。
陆衡疑惑,抬起头,正好撞进一双桃花眸里。
沈家与陆家虽不相熟,只是京中门户就那些,牵扯来牵扯去总有些远亲。
若是没在常家碰上过,还可以装作不识,只是...
既然迎面碰上,该有的礼数便只能做齐。
沈湫时落落大方,福身向陆衡行了礼,轻声道:“陆大人安好。”两个丫鬟跟在她身上也行了礼。
陆衡在她脸上顿了顿,对她还有些印象,微微颔了颔首。
船上通道有些狭窄,原本两人并步走都有点挤,现在这段窄窄的通道站着陆衡和他几个随从,便显得异常拥挤。
她微微侧身,让出了一整条道。
陆倒见状,倒也没客气,抬步走了过去。
午饭后,沈老太太听说陆衡也在船上,让沈湫时捡些糕点送过去见个礼。
陆衡此人,老太太也有所耳闻,此人年纪轻轻,便在邢部有了活阎王的称号,无论官阶多高,只要犯事犯到他手上,几乎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折在他手里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因此建宁各家官宦,对他无不是敬而远之。
沈湫时不想与陆家再有什么交集,自然也不想在陆衡面前露面。
况且,每每见到陆衡,她总有点害怕,他身上的气息深戾淡漠,眼眸幽深,似是一眼能看穿你心底的想法。
只是既然祖母吩咐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沈湫时让青芽和绣儿拿了几盘精致的糕点装在食盒里,她亲自提着食盒走出船舱。
陆衡的房间很好找,她从船舱走了出来,往前走了一小段话,在拐角处便看到其中一间客舱门外站着两个护卫,正是早上跟在他身后的人,是陆衡房间无疑了。
沈湫时走近,向门口护卫说明了来意。
护卫对她还有些印象,其中一个护卫听到她自报家门后,便转身进去通报。
沈湫时来不及阻止,而她其实只想将食盒递给护卫转交......
如今只好站在原地等着,期盼人家没空见她。
虽是已开春,过了午后,天气仍有些凉,加上海风凉爽,沈湫时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护卫很快就出来了,说陆大人有请。
沈湫时鼓起勇气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丫鬟却被拦在门外。
沈湫时顿了一下,没有为难护卫,摆了摆手,暗示她们在门口等着。
今日他们搭的不是官船,只是普通的客商船,虽并不华美,却也算舒适。
海上有些湿冷,房间里点着炭盆,温暖如春。
陆衡的房间明显比她们大,正中间还能摆上一张书桌,上面放了几本掀开的案牍和几张写满字的纸张。
沈湫时收回视线,顿时不敢乱瞧。
陆衡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正和自己下着棋。
听到沈湫时进来的声响,抬头瞥了一眼,手虚虚往边上杌子一指,又自顾自看着棋盘,微蹙眉头,似是棋局正焦灼,他正犹豫从哪里开始破局。
沈湫时也不扰他,将食盒放在一旁,行了个礼便安静地坐到几子上等他开口。
只是定力终究不如他,坐了一会,看他还无动静,终究坐不住,手里不自觉揉着手绢。
许是摩擦声扰到他,陆衡这才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