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一走,库务司顿时炸锅:
“我没听错吧?这妖女的意思是要去讨好帝尊?!”
“不就是为了抓住太子的心吗?天帝天后尚在天宫,她这路走岔了啊。”
“我还记得那还没踏进鸿蒙宫就被丢下山的数百个仙侍……”
“你可别说了,就连太子本人也被丢……”
“这大概就是勇气可嘉吧。”
一仙君不屑:“嘁!我看是无知者无畏吧!”
这些话几经周折落到望舒耳中,就好像她此刻眺望昆蓬山那还没攀上山巅便被冷气击退的雾霭,缥缈如四散开的尘埃,根本不值得捡。
望舒已经爬到半山腰,她微抬眼皮,伸手以妖力探查阵法完整无缺与否。
端恒那厮对待君恒这个便宜师尊倒是没糊弄。
检查完毕,望舒略舒展了下酸软的四肢,继续往上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鸿蒙宫的大门。
门口打扫的仙童看见有人来,一愣。再一看,确认是个生人,慌忙丢下扫帚跑了。
望舒饿得慌,掏出一个蟠桃啃了口。抬头审视门梁上“鸿蒙宫”三个烫金的大字,都掉漆了。
上回她站在这儿时,旁边是端恒。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那道红漆描金的大门才打开。
“帝尊,这是望舒,我的新婚妻子。”温润如玉的君子说话时唇畔含着淡笑,眸中情真意浓。
君昭席居正坐于上首,抬眸瞥了眼端恒,复转头看向她,声音浅淡无痕,偏又重击于望舒那时尖锐敏感的内心:“一只狐妖?”
“我爱重她。”端恒道。
望舒顿时润湿了眼眶。
“这倒是意外。”君昭静默如冰雕,说着是意外,眸色却无波无澜。两人对视的身影映入他眼眸,与山间垒叠的石块儿无异。
端恒却受宠若惊,将两人相遇的种种经历掰细揉碎全然讲与君昭听,而后还掺杂些端恒战场和政务上的趣事见解。
君昭莫说参与讨论了,连句应和都没有。端恒一个人独角戏唱得着实费劲。
望舒那时满心满眼里都是端恒,自然觉着君昭太过冷淡,但也知道端恒对这个师傅很有几分看重,不敢轻易甩脸色,只在心里腹诽:“寡淡、无趣,跟他解释简直白费功夫。”
她念头刚闪过,一道冷淡的视线便投来,准确攥住她隐藏于心的思绪。
她惊惶抬头,寒毛直竖:他不会已然猜到我刚才所思所想了吧?!
望舒顶着发麻的头皮,心中暗道:“……我错了,我不骂了行吗?”
君昭的视线仍未移开,眼中微细的涟漪轻漾,却没有任何情绪外露的迹象。
望舒脑子没转过弯还直往南墙撞,眼中迟疑又困惑:“……难道是希望我继续骂?亦或是,劝谏?还是他根本没听到?”
君昭的眼神不见锐利,但也没掩饰,全然是洞悉一切后的了然和淡漠。
瞬息间,望舒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结果越惊惶越止不住念头,跪坐的垫子上凭空长出尖刺般,惊得她坐立不安。
“我累了。”君昭恩赐般开口,端恒这才领着她离开。
事后每次回想,她都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尤其害怕看见君昭那双洞悉过她全部窘境的眼睛。
桃子已经吃完,望舒拿着颗桃核,盯着牌匾忖度:今日时辰已晚,不若改日再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刚跑掉的小仙童默默走到望舒跟前,举着渣斗结结巴巴道:“请…扔…这里。”
今天这门开得挺快。望舒苦笑。
——看来是躲不了了。
望舒尴尬一笑,扔掉桃核,小步走进宫内。
君昭正坐在石凳上。
青色刺金的长衫及地,柔顺黑亮的头发随性披着,他好像没意识到有人进来,正盯着一丫长势不怎么好的树枝发呆。
“参见帝尊。”望舒叉手行了一礼。同时抬眸而望,君昭精雕细琢的出色五官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看上去缥缈而无害。
望舒心脏紧缩的肌肉略缓,鼓足勇气,终于憋出一句:“承蒙帝尊赐药,今日特来答谢……”剩下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继续。”君昭微抬眸,声音浅淡。
“十二路祈灵阵法我已经检查过,如果帝尊有旁的需要尽可直言。”
“还有呢?”
“没了……”望舒小心窥觑着君昭的脸色。她怎么不记得君昭以前这么多话?
念头刚落,她心里便一凌,惊惶看向君昭。
对方眼中飘着淡淡的困惑,仿佛单纯在不解:我话真的很多吗?
冷风灌进了望舒微张的檀口,呛得她连连咳嗽,她努力平复呼吸:“今日多有搅扰,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说完便飞也似得逃了。
“帝尊。”小仙童关上门,磨磨蹭蹭走过来问:“下次她来还开门吗?”
“你会种树吗?”君昭不明不白地问了句。
小仙童摇头。
君昭垂眸,看向叶片微黄的杏树枝道:“你记得告诉她,我需要她把这棵树养好。”
*
望舒一路逃回玉华宫,气喘吁吁地倒了杯凉茶喝,而后扑倒在床。
太可怕了!这种内心想法无所遁形的感觉太可怕了!!
难怪仙宫的人都如此畏惧君昭。
自己最大的秘密就握在对方手中,望舒想到此便头痛欲裂。
他现在还成了自己不得不克服的心魔,望舒无语凝噎,有没有法子让君昭再闭关个千八百年的?!
“公主。”锦越女官领着一众仙侍进来,瞥了眼望舒因为奔跑、剐蹭而有些散乱的鬓发道:“天后有请,说有事相商,还请您梳妆。”
望舒从床上爬起来,任由她们侍弄。
不多时,望舒的头发着装便成了一丝不苟的模样。一直到行至天后宫中,望舒都十分配合。锦越女官满意地勾唇,今日的望舒倒是额外得乖巧。
她哪里想得到,纯粹是望舒如今脑子里全是如何克服君昭这个心魔无心与她们斗智斗勇之故。
“哟,新娘子来了。”天后看见望舒便眉开眼笑道。
天后历来对自己不错,望舒自然也不会冷待她,回之以微笑。
里面的其他仙家就不一定了,他们向来看不上妖族,何况望舒还是只法力低微的小妖。碍于天后的面子,虽然在笑,但肉眼可见的勉强。
望舒无所谓,反正难受得又不是她。
“快过来。”天后向望舒招手。
望舒快步走到天后身旁。
天后拉住望舒的手,向望舒一一介绍完屋内仙家的身份,随即道:“我预备给你做几套衣服,打几对镯子戒指,又不晓得你的尺寸,正好支机在,让她帮你量量。”
旁边一个粉面桃腮的仙子站起身微福了一礼。
望舒微微颔首,随支机行至屋内最空旷处。
支机仙子抬手唤出一把软尺,在望舒周身虚虚一卷,衣裳尺寸便量好了。
望舒以为一切都已妥当,准备坐下歇息,被天后一把扯住,温声打趣道:“大婚还有的你累。今日先提前习惯习惯,前面挑布料花色去。”
望舒闻言心里一突,她竟忘了这件大事,这仙族的婚仪繁琐得要死,流程良多,不把人折腾半死誓不罢休。
她可不想为了件必退的婚事再遭一茬罪。
望舒略思忖片刻,便挽住天后的胳膊撒娇:“这议程能不能简化些许?”
“又想偷懒?”天后侧眼瞧着望舒,“别的都能容你,这个不行。”
这点苦都吃不了,屋内仙家心里对望舒的印象更低了一层,蛮荒之地来的,果然上不得台面。
“前线将士奋勇搏杀,太子向来与之同甘共苦,我自然不能落于人后。这婚仪繁复华贵,虽有排场气势,但终究铺张浪费,不如将这笔花销省下来,犒劳抵御魔族的天兵天将们。”望舒言辞恳切。
天后听得眼热,哪个女子不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望舒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恒儿罢了。
天后哽咽:“可我担心会委屈了你。”
“我嫁给太子,为的不是场面,是图他对我的一片真心。”望舒忍着牙酸,掉下两滴眼泪。
仙家们都被镇住了:一只妖,竟然有如此见地如此气魄,世所罕见!
“他如果敢负你,我定不饶他!”天后感动得无以复加,许下承诺。
望舒眼中泪水潸然而落,将头靠在天后肩头,似乎是从身心都依赖着这位婆母。
天后动情,用手抚摸着望舒头顶软密黝黑的头发。
在低垂的眼睫下,望舒紧闭的眼睑间,偌大泪珠安静垂落:上一世天后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可端恒杀她时,这位慈爱的长辈身在何方呢?!
*
“待衣服做好,还需公主上身一试。”支机仙子经刚才一幕,对望舒印象似有改观,态度更加温和。
望舒含笑应许,看支机仙子收拾器具,抓住机会温声开口:“早听闻仙族美景无数,但我初到天宫,想去也不识路线,可否要仙子同去?”
支机仙子正愁完成不了好友交托的任务,望舒自己送上门,她岂会推拒?自是应允。
两人定下约请时间地点,各自回宫。
路上,小侍女一直支支吾吾,时不时瞟两眼前头的望舒。
她的视线实在太有存在感,待行至一个人少的回廊,望舒停下问:“再憋着不说,今晚你可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