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崔妙璩沐浴过后,洗去一身疲惫尘埃,正舒服地躺在榻上晾干长发。春见托着块绵软的细葛布给她柔柔擦拭,吸去发丝上弥漫皂角气息的水汽。
上巳之后,天气日日转暖,今夜沐浴时间又长。崔妙璩自澡桶出来时,玉雕似的身子已熏出层淡淡的粉。再着以月白诃子,外罩海棠色轻薄罗纱,慵懒侧卧榻上,娇妍如海棠春睡。
榻脚的三足莲花熏炉袅袅吐烟,更添三分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绮艳。
宋俭推门而入,正见到这般情形。
脚步一顿。
她躺的是他素日过夜睡觉的榻。
情知自己应当退出关门,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画面吸引着,忘了动作。
直到房中之人为他惊动,抬眸望来。
他半阖上门,暗声冲身后的不行平平道:“先退下。”
不行得令消失。
眼见里头人因为他的出现而动作骤停,宋俭垂下眼眸,阔步踏入这温柔冢。
温热甜香扑面而来。
他鼻子灵敏,闻出这是她惯用之香。大抵是以熟沉香先混合于郁金花泥中,再佐以蜂蜜、干姜与茱萸子的细粉制成的香。
温甜之下,隐着辛辣。
似足她这个人。
那一年的上元夜初见,她身上便是此香。后来镜水寺获救,躺在那间破烂漏风的柴房里挣扎求生。高热焚/身,模糊意志。好几次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倏忽闻见此香,便知是她冒着风险来看自己。
那时,所有人都希望他死了。只在这间无人问津的柴房中,有个小小姑娘,救下素不相识的他,穷尽心力想让他活下去。
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求遍漫天神佛。
眼泪自干涸裂开的眼角滑落。
滚烫刺痛。
他终究活下来了。
因为她的不肯放弃。
宋俭一步一顿,踩着密实柔软的地衣,走近早已及笄成年的小姑娘。
崔妙璩不错眼地看着他。
心知他们既已解决彼此信任的问题,达成一致要矛头向外,紧接着,便该解决夫妻问题。
即为夫妻,修得同船,自然也需同床共枕。
是以今日沐浴毕,春见问她要换上哪套寝衣时,她略一迟疑,选了更轻薄诱惑的这身。
没准今夜他便会来。
与她水到渠成地,完成圆房之事。
崔妙璩心态很好。
总归成了婚,早圆晚圆都是得圆。更何况觊觎这狗男人的眼睛实在太多,令她颇有危机感,时刻提心吊胆着,生怕自己无法稳固挺到他登基,以致前功尽弃。
若能钓紧他……想必事情就好办得多。
说到底她又不是头一回。
经历两世,她早已没有初经人事时的羞涩腼腆。说句不要脸的,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现代的男友,是个天资不错却过早被996与不良作息掏空的工作党。初始新鲜情动,有过一段情投意合的好时光。时日一久,又兼生活磋磨,逐渐沦落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交公粮。
若非穿越,恐怕已经分手。
再后来与萧帙更不必说。
他倒是热衷痴缠自己,可惜有心无力。
原就天资平平,后来又为萧玉华暗中下药,弄坏了身子。为着补救,他又搜罗国内海外奇药宝材。日日数着药丸当饭吃,试图重振雄风,绵延子嗣。
药效显著。
床笫之间,她的演技愈发精进,炉火纯青到他以为自己确然购得神药,方才有此进益!
后来崔妙璩深深反思。萧帙之所以前世对她如此迷恋,泰半是被自己惯的。
离了她,恐怕无人再将他当真男人宠。
思及此,她将目光投向面前那男人身上,不太该看的地方。
鼻挺,肩宽,蜂腰,长腿。手指骨节分明,小臂延伸至手背,青色脉络根根分明。骨量充裕,皮肉薄贴,瞧着纤劲有力。
且是武将出身,常年操练。又年富力强,从未近过女色……
可谓天生宜女相,合该是个床笫之间的狠角色!
莫非前头吃过的苦,都能在他身上讨回来?
崔妙璩一时心猿意马,思绪翻飞,连春见何时无声退出也未曾注意。
直到那颀长身影无声挡住她面前的烛光,翕动香炉青烟蜿蜒舞动,她才恍觉,那人已到跟前……
这是,想睡了?
脑子还懵着,她脱口而出:“你的床榻被我占了。”
被她那眼神盯得浑身燥热的宋俭:“?”
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叫她突兀打断,顿时烟消云散。
他的床榻……
宋俭敏锐察觉到她的措辞。
所以,她还是不愿么?
内心很有些失落。
他也早有预料,不算太难接受,当即迟疑着开口:“那……劳驾您,让一让?”
崔妙璩:“哦。”
她揪着清凉的纱衣起身:“还给你。”
宋俭坐上边榻,她也回了自己的大床。
良久。
两人忽而同时醒神。
——我说了什么?!
——我答了什么?!
……
又是无法圆房的一天。
崔妙璩含怨入睡,次日一早,又恼恨起身。
宋俭照例已早早出门。
被褥放在她床脚,整整齐齐,四四方方,跟后世叠豆腐块儿似的。
崔妙璩看着就来气。一脚过去,给它踹了个七零八落。
自己好好一个大美人与他同歇一室,睡得那叫一个娇美酣甜,他呢?他在作甚?
在叠他那个破豆腐块儿!
什么狗男人啊!
无怪二十有三,人家孩儿已满地乱跑打酱油了,他还没开过荤。
只怕也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罢!
否则怎可能面对她这么个穿着清凉的大美人,还无动于衷?
崔妙璩气得朝食都多用了两碗。
撤走餐案后,她以巾拭嘴角,撑着肚子思索下一步该如何推进,忽而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顺娘眼神一闪,过去开门。
将传话僮仆放进来回话。
僮仆双手垂立,毕恭毕敬道:“皇后娘娘懿旨,宣夫人进宫觐见。”
……
这已是今生第二次进宫。
照旧是去见皇后,照旧是顺娘相陪。
不同的是,前一次依理觐见,她对皇后亦抱有三分感谢;且宋俭也知晓此事。
而今……
她对皇后无伤大雅却没完没了的小动作早已厌倦,心知此番大抵还是为着笼络她,进而将手伸向宋俭。
这次宣见又事发突然,恐怕宋俭并不清楚。
顺娘更是在懿旨下来后,便紧锣密鼓地为她梳洗装扮,明里暗里瞒着不行……
待到她们出门上了马车,见她全副披挂,不行才后知后觉,这是要入宫。
他眼色一飞,立刻有身影倏忽一晃,蓦然消失。
崔妙璩又随马车摇入宫中。
还是上回的银台门,还是那条直道去往明徵殿。
然而于直道上,却不期而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杜有容。
一向清风朗月、年逾四旬却依旧风采不减当年的中书令此刻面色沉郁,步履频急。长风鼓动紫衫大袖,令他看上去像是振翅欲飞的鹤。
身旁还跟着个五短微胖的紫衣要员。正奋力迈动短腿,试图跟上大步流星的他。直跟得气喘吁吁,嘴里忙着说话,声音下意识拔高,断断续续被风送入她耳中。
“陛下春秋正盛,说一不二……钱银之事,自有户部操心,怀慧何苦触他龙鳞……”
“横竖如今文成武功俱全,四海咸定……”
“那西京本是六镇旧都,陛下龙兴之地,饮水思源,理所应当……”
眼见双方愈来愈近,那紫衣官员仍喋喋不休。顺娘轻咳一声,惊得他悚然住嘴。
双方擦肩而过。
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擦过之时,那位杜中书令,似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崔妙璩进了明徵殿。果不其然,皇后是为着她与宋俭骤然情笃,又即将离京,到底不愿轻易舍弃她这层关系,借由提前为她与宋俭践行,设宴宫中。
饮宴之时,宫宇华美,宾主尽欢。
王皇后一副慈母话家常的形容。先是关心一番宋俭伤势,直道太子莽撞失察,却非有意。
崔妙璩自然不能苛责储君,便顺着说些漂亮话,将此事模糊成意外。
王皇后又为着夭娘之事旁敲侧击,她亦回以妻妾和睦,后院平定,方为兴家之道。
再谈及长沙王世子夫妇,亦是忠君为国,更无他心。
几个回合下来,彼此你来我往,应对滴水不漏。
王皇后碰上这么个水泼不进的软钉子,迅疾调整思路。
她悠悠叹气:“去岁得知,阿孟竟早早离去,算如今已是十一个年头。说来惭愧,初时还想着,此后清明祭扫,需得为她点上香烛,化些纸钱,遥祭芳魂。可入春以来诸事繁杂,竟而忘却。吾之过可谓甚矣。”
崔妙璩心里冷笑。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于古人而言,清明祭扫乃是开春第一要事。倘若真正有心,怎可能忘。
不过是想以此拿捏她罢了。
谈及阿娘,她终归是要起身谢恩:“多谢娘娘。娘娘母仪天下,日理万机,怎可再劳烦您费心。您是这人间的王母,阿娘得您惦念,已胜十场水陆法会。”
王皇后闻言掌不住笑:“这孩子好一张甜嘴。”
在座女官也附和着笑做一团。
崔妙璩陪着笑意,脑子里过电似的,忽然串起着细枝末节。
先前道中偶遇杜有容与那位官员,听了一耳朵只言片语,似乎还提及西京。她忽而想起,前世差不多便是此时,广孝帝为彰显国力,宣布营建西京。而杜有容彼时侍帝,一再劝诫。
据前世死里逃生的萧帙所言,杜有容虽为佞臣,一心只想扶持王皇后的独子渔阳王上位,于此事上却无半分私心。只道去岁今年灾情不断,民不聊生。才为太后修筑宫殿,又接待长沙王世子,所资甚多。不若与民休息几年,再缓缓处理西京事宜,方为正理。
听闻广孝帝当场翻脸。
他一意孤行。
君臣失和,已成定局。
如此看来,她今日遇见杜有容,恰是这个关键时刻。
而前世动荡远不止如此。
宣告西京动工的圣旨方下,忽而爆出萧帙趁清明祭扫亡母,暗中适应压胜之术咒杀皇父。由此掀开广孝帝在位末期,最严重,亦是牵连最广的巫蛊之祸。
萧帙与其妃嫔被幽东宫,太子党羽横遭清洗,或坐诛、或流放。京中钟鸣鼎食之家,日日都有被抄府问罪,血气弥漫整个上洛,人人自危。
——直到被查出,太子是为人诬陷,这场长达数日、祸及千人的巫蛊之祸,才稍稍放下它肆意屠戮收割的长刀。
广孝帝为着弥补前过,复又查抄一批官宦勋贵。
这次,是王皇后的人。
杜有容便是于此波余韵中,溘然长逝。
对外说是突发暴疾。
实则呢?
连一向对她知无不言的萧帙,对此亦是讳莫如深。
横行无忌的溧阳公主萧玉华更是惨被褫夺封号。惊怒之下,狂乱无度冲入明徵殿中,夺过侍卫障刀疯狂砍向殿内这株灼灼盛放的桃树。
如今正是桃花花期。
王皇后的家宴,面向庭中桃树而置。
崔妙璩抬眸,见满园春色,芳华欲燃。
她仿佛也能见到,自己正伸出手来,触及前世一些,她从未抵达的秘辛。
或恐便是她今生破局的关键。
思及此,她羞涩回应王皇后的称赞。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假意为其排忧解愁。
“说起来,前几日祭拜过阿娘后,她来托梦,说是得知我已成婚,于愿足矣。只是她亦听说我与使君即将远行,恐我不耐涿州那苦寒天气,到底放心不下。”
她从容不迫地撒谎:“阿娘身处黄泉,仍旧为我担忧,不得安宁,委实不孝。这两日还想着合该再去拜祭一二,与她抒怀。如今正好也可转告于她,娘娘您也一直惦念着她。有您照看,想必阿娘此后定能安心落意!”
她一锤定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王皇后微笑颔首,以示认可。
酒足饭饱,且有了充足的离席理由,她也不迟疑,再坐一刻即谦敬告退。
出殿时,险些与入宫请安的萧玉华撞个满怀。
因进后宫,萧玉华只带了女使。料想那俟斤玉奴许是守于车驾中,未敢入来。
萧玉华正与俟斤玉奴缠绵之际,忽得报信,她母亲召见那小贱/人。当即起身,套了车便匆匆入宫。
恰巧撞见她离开。
萧玉华当下便欲将人拦住,然而宿雨奉令步出,态度软和却坚决,为崔妙璩解围。
纵使百般不愿,她到底不敢忤逆母亲,只得恨恨目送人离开。
崔妙璩走得很远了,仍能感觉那冷锐的目光勾于自己身上,久久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