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广孝帝大赦天下,改元大业。
源自《易经·系辞上》:“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圣德。”广孝帝对此年号殊为自得。过去几年,他征南越,定西羌,振长策而御宇内,还了结一桩二十余年的恼屈心病,接回被夺走的母后。
但那已是过去的荣光。他春秋正盛,需要再建立更大的功业,以名垂青史。
是以大业元年的上元节分外热闹。整座上洛京城妆点如天宫仙殿。
自宣阳门至阊阖门,天街沿路设烛灯数里,照彻四野。灯路尽头是宫墙下一株高八十尺的百枝灯树,华光满射,与高悬于永夜天心的圆月交相辉映。
帝后胜服华彩,与民同乐,仿佛这个庞大的帝国会永远如此奢靡、辉煌。直至万年。
崔妙璩带着春见,于顶珠戴翠的汹涌人群溯游从之,偏向灯影阑珊处躲。
直至来到金明池,于水边寻了个人烟稀少的所在,方停住脚步。
小心翼翼踩着腻滑的池畔淤泥,她将准备好的莲灯拿出来。
树影婆娑,摇皱一池春水。
俩人面对面蹲在幽暗处,春见捧灯,她拢着打火石,试图搓出火星子来。
一壁搓着,小姐妹一壁低语。
“娘子,明年我们恐怕已在涿州那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处,放不了灯。为何今日不多准备几个呢?”
崔妙璩失笑:“这又不是存粮食绢布,岂能整存零取的啊。来年若是放不了,烧点便罢。一年总是有一年的拜祭。”
春见点头,又想到什么:“可你拜祭这么多年,好歹也没个音信。人到底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她唬了一跳,“若是人还活着,你给她放了这么多莲灯,那不是……”
崔妙璩满不在乎道:“那便等她不活了再取罢。”
“娘子你刚才说这一年是一年的,不可整存零取!”
春见马上抓住她话里的漏洞,咄咄逼人道。说到“取”字时,嘴巴搓圆吹出的风直接吹熄了好不容易蹿起的火星。
崔妙璩:“……”
春见:“……”
春见:“娘子我错了。”
于是继续搓。
“对了娘子,我听别人说,那皇……那救你的萧娘子,生得特别美对吗?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萧同小发音差不多,春见也不太避忌。
崔妙璩手上不停,盯着那时明时灭的微光,仿佛又见到了当年那个上元夜。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戴着鎏金嵌宝的面具,我其实没有看到她的容貌。何况那时我刚醒过来,看什么都像隔着雾,朦朦胧胧的。”
“真可惜啊——”春见遗憾道,“人家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呢!”
她又看着自家娘子,“我觉着也是言过其实,还没跟娘子你比过呢,怎就笃定是第一啦!”
崔妙璩噗地笑了一声。
火星子又灭了。
……
春见:“要不还是我来吧。”
崔妙璩继续搓:“第一也好第二也罢。人家总归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你家娘子如今最多算得上是最美冢中枯骨。”
眼见春见又要笑,崔妙璩赶紧死死护住刚搓出来的火星,点燃莲灯,再小心放入水中。
莲灯沿着脉脉水流而下。
崔妙璩一瞬不瞬盯着那星远去的光芒。
十年前,不对,又过了一年,如今算是十一年了。十一年前的上元夜,她忽而穿越过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悬在半空,头脚下垂,一颠一颠地。
她在现代时是个500度的近视眼,不戴眼镜看什么都自带大光晕。
初时她还以为自己被车撞后死掉了,如今生在天堂。
待视线慢慢聚拢,世界逐渐清晰。她环顾周围,见到全然陌生的环境,和明显被人扛在肩头、还专往黑灯瞎火处跑的先决条件,不及惊异自己没戴眼镜也能看清,先死死抿住了险些惊叫出声的嘴。
我这是……被绑架了?还被卖到横店了?
她心想。
这人力气这么大的吗?她再瘦好歹也有个九十几斤,居然被扛在肩头跑了一路。
恐怕是个练家子,伸伸手就能捏死自己的那种。
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得找到好心路人,或是警察求救。
对了!
自己被人这么扛着跑了一路,也没个路人看见,路见不平或者帮忙报警的?这也太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了吧。
她腹诽着,微眯眼睛四处观察。忽见右前方拐角处走来两列燃烧的火烛,一乘精美无比的软轿稳稳而来。
轿子左右还有披甲士兵与宦官,她心头一喜。
这是赶上剧组拍戏?有救了!
扛她之人也见到了那行人,掉头往另一头的池边走去,
水腥味扑鼻而来。她心里一急,唯恐错过这次求生机会,当即用最大的声音呼起救来。
蓦地喊了一嗓子,扛她之人一怔,她也呆了。
怎么是个孩子的声音?
那人伸手要来捂她的嘴,她拼命挣扎,也不管什么声音不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叫。
那行人脚步停顿,披甲士兵掉头朝他们走来。
那人见势不好,将她就地一扔,跳下湖畔逃走。
她摔得七晕八素,浑身疼痛。混乱间只听见脚步声分而为二,一列沉沉追击,一列尖叫着“有刺客”,来到她身边一看,奇道:“是个小女娃子。”
而后又朝她背后尖叫:“小祖宗,你怎地亲自来了!此地腌臜,留意污了足下!”
你才腌臜你全家都腌臜!
她身上痛极,心里却破口大骂。
拍个戏还把自己当真太监了?说话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摔一跤怎么就腌臜了,怎么就污了那小祖宗的足下了?!
抬眼却见到双绣着繁复花纹、小船般的翘头鞋子。鞋上软软飘荡暗光流转的华丽宫装裙摆。她呆呆仰头,见到高贵少女仿佛坠落尘寰的九天神女般,身覆朦胧月华,俯身看向自己。
神女脸罩黄金面具,两靥镂空篆刻兰草与溪荪花纹,露出内里羊脂玉般凝白的肤色,愈发衬得面具后的那对眼眸极深极黑,有如寒潭。
看身量,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却飘渺如仙。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间。
高情逸态,一生未见。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是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女帝执政的末期。山河倾倒眉前。
而救她的神女般的小姐姐,是女帝亲封的皇太孙女。亦是皇太女、长公主萧元宸与驸马、探花郎尹枢唯一的女儿,萧幼艾。
萧幼艾随母姓。
听闻长公主怀她时,梦见少司命乘翠旍孔翎宝车,衣袂翻飞,自浩淼烟波中凌风而来。一手持剑,一手粉妆玉琢的可爱女婴。
她将长剑与女婴都交予萧元宸。
怀胎十月,萧元宸独做这一个胎梦。女帝陆仲儿得知后欣喜若狂。
少司命乃楚地神话中掌管子嗣与灾祥祸福之神。她认定此乃天意,自己与长女、长孙女,既是天命所归。
遂为这个尚在娘胎里的孩子取名幼艾。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偷溜出宫看完花灯,绕路回去的萧幼艾恰巧救了她,又为这惊吓过度,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的可怜孩子找到了家人。
还拿住了拐走她的人牙子。
人牙子自水底被禁卫拉出时,犹自困惑。
明明自己已将小女娃闷晕,如何醒得那样快,以致自己失算。
她听到却是一片心寒。
恐怕真正的崔妙璩已为他失手闷死,方留下个肉/身与她寄居。
而得知这场拐卖,竟是出自于小女娃至亲的谋划。祖母不惜卖掉孙女,只为逼不愿纳妾开枝散叶的儿子追生男丁,萧幼艾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面容隐于面具之下,叫人猜不透。
遂令手下只寻女娃的母亲,万不可惊动家中其他之人。
然后带她坐上自己的轿子,送她回家。
萧幼艾的轿子——后来她知道,那其实应该叫步撵,布置华丽精巧又温暖。冻了半夜的崔妙璩叫熏香一烘,渐渐就有些撑不住,倚着尊贵无极的皇长孙女的肩头,迷迷瞪瞪地盹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萧幼艾在问她。
“你觉得,当女子好吗?”
她困极,脑子里浆糊似的,顺着嘴回道:“自然好啦。”
萧幼艾一顿。
又问:“为何好。”
她又模模糊糊地回:“好就好在你只有当了女子,才知这世上原有如此之多的不公。”
说完这句,步撵内彻底安静。
仿佛从未有人开口说过话。
……
待她醒来时,已经在陌生的痛哭流涕的母亲怀里。
于孟姬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千恩万谢。
萧幼艾人小,气度却非常从容,只道不必,莫对外透露她的身份即可。
阿娘由是记在心中,不管祖母与他人如何逼问,只说是好心人送回,绝口不提、也不准她与阿爹提及此人身份。
终是成为一桩悬案。
再后来,便是年末的辛巳政变。女帝薨逝,皇太女萧元宸战死宫门,皇太孙女萧幼艾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而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
她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也是第一个失去的人。
最后也只有她这个,原不属于这儿的人,每年为她点一盏孤灯,遥祭芳魂。
若她活着,愿她平安、健康,隐姓埋名。
若她不幸离开,愿她离苦得乐,能投胎去自己来的世界。
崔妙璩回忆至此,颊边微凉。
蹲得太久,腿都麻了。她和春见互彼此支撑着站起来,正要往回走,不意见到身旁的树后站着个漆黑的人影。
崔妙璩全身气血猛然上涌!
这人在那里站了多久?
自她们放河灯起,便潜伏至此么?为何全然未觉?!
她回想一番,应该不曾说过任何不该说之话。
更是不曾提到她的名字。
既如此,她又有何心虚的?莫不成上元夜还不允许放个河灯祭拜个亲友了?!
思及此,她深吸一口气,坦然向树后看去。
“谁在那里!”
她朗声问道。
轻微的脚步声起,男人玄色的衣袍于光影中一寸一寸显露。
夜风凛冽,男人却有着一双、清寒远胜中宵风露的霜冷眸子。
宋俭自树后走出,平静无波地,垂眸看向她。
高情逸态,一生未见——蒋防《霍小玉传》
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间——宋玉《神女赋》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屈原《少司命》
终于写了我们宝珠和女装大佬的初遇鸟~激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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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夫人有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