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锋陡然一转,崔老爹措手不及,被问了个懵。
待他反应过来,话头又已叫人截走。
崔老妇人决然朗声道:“皇上在上,神佛在此,老身不敢有所欺瞒!今日拼着大义灭亲,也要正家风、显真相!”
不详的预感油然而起。
崔老爹手忙脚乱爬回头,急道:“母亲,你要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老妇人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休想再堵我的嘴。由着你那逆女为所欲为,迟早会害死我们崔家!”
而后不顾儿子的恳求,仰首道:“皇上有所不知,我这孙女最为刁钻奸滑,她说自己并无觊觎太子妃位之心!呸!此话说得老妇脸上都无光!昨日还在家中口出狂言,道若当上这太子妃,必定一飞冲天!”
“她已年近十九,却迟迟未能婚配,为她说了良婿也不肯要,原是在等着攀天家的高枝儿!若只自己恬不知耻也便罢了,还要饶上无辜的堂姊。想是担心事情败露,将脏水泼给他人便可脱身。”
“家门不幸——教养出如此劣女,实属家门不幸!老妇今日拼着被人耻笑也要清理门户,重振我崔氏家风。”
崔老妇人一番痛陈,直说得举座哗然。
崔延只差没哭出来。他欲反驳一二,却见老母瞪着对眼:“你敢忤逆!”
一顶大帽子压下,他张口结舌,又恐君前失仪,更令女儿落罪。一时踟蹰,竟憋不出半个字。
先前晕厥的崔妙珊此时也有了反应。悠悠醒转,啼哭着“圣上明鉴”起来。
王皇后再如何眼神压制,也压制不住萧玉华失笑出声。
“这可太有意思了。如今这算什么?狗咬狗么?一个家门出来的,怎地一个恶贯满盈,另一个便冰清玉洁啦?”
萧玉华无意偏帮任何一方。她只恨事情闹得不够大,父皇下手不够狠。就该宁错杀不放过,最好将所有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觊觎皇家的田舍奴通通关押,让萧帙彻底没脸。
尤其是那个装模作样的李仙凫!
父亲有兵权了不起了,太子妃还没当上呢,就敢肖想皇后之位了,当她母后与他们几个皇子女是死的不成!
只恨如今父皇尚未清算到她头上,否则,她非狠狠点一把火不可!
却听见那老妪朝自己开口:“并非老身厚此薄彼。实则此女从未留在崔家教养,我亦无可奈何。”
将自己和崔家撇得干干净净。
“哦——”萧玉华眼珠一转,看向一旁满脸关切的萧帙。
“小妹愚钝,敢问太子兄长,您饱览群书,可知三十六计中,有此断尾求生一计吗?又或者是,李代桃僵?”
萧帙立于广孝帝身后,凝神看着殿中长跪的女子。
不知为何,分明是初见,却莫名令他有一种犹如故人归的错觉。只是当前情形对她十分不利。正思索着应当如何英雄救美,不防被同父异母的皇妹点名,他长眉一挑,下意识道:“确有李代桃僵。”
萧玉华闻言笑得愈加欢畅:“听见了么?太子说你们——”
嫩葱般的指尖点了点除却崔延父女的几个崔家人,“你,你们,都是跟着这老妪,玩李代桃僵!所以你们这是舍小保大?权衡得失?抑或干脆嫁祸他人啊哈哈哈哈!”
一番搅局之言不仅将萧帙拉下马,也让崔老夫人错失乘胜追击的时机。
她知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那只鹦鹉确是崔妙珊去西市买来,又特别训练过的。甚至买鸟的银钱还是管她这个老祖母要的私己。
现下看来,只怕那话本子是那小妇故意留下,故意让明珠看到,让她们祖孙上当!
为今之计,只能将罪责都推给她,明珠才有机会脱罪。
岂料杀出这么个程咬金!
可对方毕竟是深受圣眷的溧阳公主。崔老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到底无可奈何。
“够了!”
广孝帝一声断喝,阻止闹剧,“如此家长里短,缠夹不清,将朕当做里正不成?还是乡下的穷夫子,与你们上乡学来了?”
后面这句是冲着萧玉华与萧帙而来。
见父皇动怒,萧玉华再胆大妄为,也只得不服气闭嘴。
萧帙也退了一步。目光却未从崔妙璩身上移开。
广孝帝已是极为不耐。
他半倚在曲搭脑椅中,指尖敲击着黄花梨的扶手,一时无言。只那敲击之音回荡于高阔的殿中,令在场之人无不焦灼而惊惧。
一直不曾言语的卢太后侧眼,见皇帝眼中暗流涌动,叹道:“皇上可还记得,幼时你与兄弟们开蒙,你二哥顽劣不好好上学,往先生茶盏中撒香灰,结果叫拧到你父皇面前要打手板子,这件事吗?”
“母亲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广孝帝强压怒气,还是略微思索一番,“儿子记得,父皇刚要处罚,皇兄就跑了,且跑且大叫‘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父皇派了六七个御卫,硬是抓他不着。”
他还记得自己那皇帝老爹气得跳脚:“我这是大杖吗?!啊!你干出这等不敬师长之事,还有脸效仿舜皇与孔曾!”
最后二哥叫捉住,还真杖责了几下。
打得不重,却很丢人。父皇意在好好杀杀他的邪气。
那般天资聪颖又桀骜不驯的二哥,最后死于就藩的荒凉古道。
找到时,尸首已残缺不堪。
陆仲儿那贼妇,阴谋登基后,以就藩之名,行削藩之时。燕啄皇孙,残害忠良。
而萧元宸得知这个二弟暴亡,竟还流过几滴鳄鱼泪。且与陆仲儿母女大吵一架,亲赴岭南为其收尸。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广孝帝回忆至此,忽而一笑:“儿子知晓母亲的意思了。母亲到底菩萨心肠,不忍心看孩子受苦。”
卢太后颔首:“普天之下,皆为皇帝的子民,自然也是我的孩子。”
又看向崔妙璩,广孝帝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祖母既指控你,可如太后所言,‘小棰待过,大杖逃走’,朕现下便予你一个‘大杖逃走’的机会。”
“皇上——”
崔老夫人抢道,却被压下去。
“老夫人不必心急,令孙女说句话,不会影响朕的判断。”
崔老夫人闻言也只能作罢。
一双枯老之手握得死紧。
崔妙璩得到准允,俯身深深一拜,继而起身。
芳姝绝丽的脸上静静滑落泪珠。
萧帙心中狠狠一痛。
只听她幽幽开口。
“祖母指控我不受崔家教养,确有其事。我实在算不得崔家之人。”
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她压抑着哭声,“因我八岁上,由家仆上元夜带着去看花灯,结果却叫家仆卖与人牙子,险些丧命——”
“小妇养的!皇上问你鹦鹉之事,你不三不四地浑说些什么!”
只听得几句,崔老妇人便出离愤怒,不管不顾破口大骂起来。
“崔老夫人!”这次开口的却是王皇后身旁的凤仪女官。
“圣上面前岂可污言秽语,殿前失仪,可知此乃大不敬!皇上既允了崔小娘子分辨,她要说什么自有圣断。崔老夫人若再穷追不舍,少不得要请你先避开了!”
王皇后身份贵重,此事与她无关,原不需要插手。只是那崔老夫人实在无礼,污染天听,是以女官迅速站出来代为制止。
女官的话即是王皇后的意思。崔建赶紧拉住母亲,死活不再让她插嘴。
崔妙璩接着将自己得救,且查出幕后指使实则为崔老夫人之事和盘托出。
只隐瞒了救她之人的身份。
“竟有此事——什么鸡鸣狗盗之家。”
萧玉华嗤笑道。
崔老夫人脸色铁青,却不敢再言语。
崔妙璩泣道:“祖母之所以如此行事,皆因对我母亲不满。我母亲与父亲青梅竹马,自幼定下婚约。谁料陆逆篡朝,外祖父时为尚书右丞,与左右仆射、御史大夫等力阻其登基,却遭罗织罪名下狱。家中男丁或身死流放,女子没入掖庭。事发后祖母欲悔婚,却遭父亲与祖父拒绝。祖父为践行诺言,不惜贬官以换母亲,促成姻缘,因而祖母记恨我母亲,认为是她害了父亲与崔氏一门的官运。”
“母亲又因掖庭艰苦落下病根,生下我之后无法再孕。祖母威逼父亲休妻纳妾不成,待祖父离世又欲将我卖掉。为着过点太平日子,我们一家只得便搬出崔府另居,故而方有,我不受崔家教养一说。”
崔妙璩一气说了老长,险些没续上气。
现场一片寂静。
不曾想王皇后面色凝重道:“你是于孟姬的女儿?”
崔妙璩故作惊讶:“皇后怎知我母亲闺名?”
王皇后神色复杂:“吾说怎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之女。吾与你母亲早年相识,只是十五岁后便没再见过。她如今何在?”
崔妙璩低落道:“我被拐走那年年尾,因辛巳之变,城中多处失火。阿娘向来身子弱,烟尘呛入肺腑后,没熬过当年。”
王皇后一怔。
继而长长叹道:“吾竟不知道阿孟已不在人世。几年音讯断绝,亦不知你母亲夫家名姓。不曾想便在吾回京当年,她却去了。当真世事难料。”
众人、包括崔延都没料到早逝的崔母与当朝皇后还有这段因缘,俱是各怀心思。
崔妙璩脸上哭唧唧,心里笑嘻嘻。
仍旧用得那招转移视线**。
招数虽老,胜在实用。如今大家都去关注她母亲与王皇后的关系,无人再关心那什么鹦鹉不鹦鹉。
前世阿爹出事,她最开始也试图走王皇后的路子。可连她的裙边都没见到,就叫恰好路过的萧玉华打回来了。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现到我母后面前?当我母后是悲田院的院正不成?!趁早打走罢!”
否则她也不会走投无路,以致最后委身萧帙。
而崔老夫人原打算险中求胜,结果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神情五光十色,竟想不出旁的办法来。
——母亲如此糊涂!
崔建心中哀嚎。
若非能一口咬死二房那丫头,何苦冒此大险。这下好了,叫她靠上王皇后这棵大树,大家都得玩完!
“你母亲,同你说过吾吗?”
王皇后温和地问。
“提过几句。只说从前有个很好的女伴,可惜后来她留在京城成了婚,那个女伴也远赴西北,天各一边了。期间时局家事不稳,阿娘疲于应付,心力交瘁,只是偶尔见到桃红柳绿的好春光,方感叹几句。”
此话一出,王皇后神情大变,几乎维持不住端方姿态,手指狠狠握住座椅扶手。
这个微小的动作,叫广孝帝、卢太后,及斜后面的中书令杜有容看了去。
后者脊背清直,羸骨不胜紫服。见此敛目,眉间似有霜雪落下。
“阿孟此是怀念吾,却不愿打扰吾。”
王皇后动容道,“好孩子,你既是阿孟之女,吾自当照顾于你。”
她看向一脸玩味的广孝帝。
“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将错就错,便予了崔小娘子太子侧妃之位。”
众人:???
崔妙璩:!!!
合着我这辛辛苦苦演了半天,还是把自己演坑里了啊!!!
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出自《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
宝珠,崔老夫人:原来玩火**是这种感觉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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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覆鹿寻蕉(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