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寺位于太微宫阊阖门以东的奉终里。距崔家所居的孝敬里,几乎横跨了整个京城,犊车慢慢吞吞,少说也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遑论崔老夫人还发了话。
“分家不分亲。此日便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一家人也得齐齐整整地,排在大宅门口一道儿出发!”
对于母亲,崔延惯来是小事顺从,大事逃避。他掐指一算,此乃小事,因而寅中就将女儿自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
崔妙璩都快疯了:“阿爹,你知道现下什么时辰么?大冬天的,鸡都不敢起得如此之早!”
崔延陪着笑哄她:“乖宝珠,鸡没起身,爹不是起了么?你这还得梳洗打扮,再绕去大宅又需一时三刻的,若起太晚,只怕赶到麟趾寺已山门大开,你祖母面上不好看。快,快去吧,爹把炉子烧得暖暖的,保管不会冻着我们宝珠。”
这窝囊老爹!
崔妙璩认命地翻个白眼,踹开被子,叫春见服侍她梳洗。
春见也没睡够,俩人一起打着哈欠出了门,怕来不及,朝食也没用,饥肠辘辘又睡眼惺忪地赶到大宅。
崔老夫人已是等得不耐烦了,见她这样,少不了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整个大齐也寻不出第二个比你还懒的小娘子!没嫁人也好,费事叫婆家打死或是休回家,给崔家丢人!”
崔妙璩充耳不闻,原想着上路了还能再补会觉,到了麟趾寺,或许还能寻机买个胡饼垫一垫。
然而崔妙珊去找祖母和她娘亲央求,非要姊妹俩同坐一车,她只能两眼一翻,打起精神来应付。
犊车辚辚辘辘前行。
崔妙珊今天戴了那朵海棠绢花,翠柳色夹棉襦裙外披着夭桃斗篷,仿佛春过小桃枝。她看着崔妙璩:“宝珠妹妹为何打扮得如此素淡?”
崔妙璩一袭月白长裙,斗篷也是淡鹅黄的,丢在莺红柳绿中就找不见那种。
她佯做恼怒:“家里炉子烧得不够暖,衣裳都没烘干,只剩这套能穿了。”
崔妙璩怜悯道:“早知如此,小叔与叔母何必搬出去呢,如今这般局促不便——哎,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崔妙璩脸上笑嘻嘻,心里破口大骂。
当年她被寻回后,阿娘顶着下堂的风险硬生生搬出去。若非如此,只怕她早因为各种各样旁的原因,与阿娘地下团聚了。
阿娘原本身子也不好,为着她被人牙子拐走,上元夜,合家团聚的日子,她冒着寒风衣衫单薄地找了一夜。回去后又与祖母伯父大吵一架,和离书都写了,终是把阿爹逼出来,赁了房子自家单过。
也因此落下顽疾,年尾赶上辛巳政变,就此撒手人寰。
崔妙璩回忆至此,眼眶酸胀。
她与古代的这位阿娘相处实在不算多,甚至是原身被绑走失手捂死后,她才得以穿越,当日才认识她。却不影响她成为这个世界里她最依赖、最不舍的人。
阿娘走了,这些人活得好好的,却没有一天肯放过她。
她想,她们也应当尝尝这种滋味。
犊车终于抵达麟趾寺。她们到得太早,山门处马车人口稀稀拉拉,只一些提前赶来的小贩大声叫卖,嘴里冒着茫茫的白雾。
车子停在一旁等待。
清早温度低,炉子里的炭火不过是个摆设,又不能随意下车活动,崔妙璩冻得头都疼了,兼五脏空空,只觉受刑也不过如此。
她看一眼身旁坦然自若的崔妙珊。想必她是吃饱了才出门的,此刻浑身适宜,凝神不知想些什么。
鬓边的垂丝海棠绢花兀自吐着缠绵的蕊,崔妙珊忽而开口:“宝珠,你可知麟趾寺的来历。”
不防她忽而开口,崔妙璩顺嘴答道:“高祖开国建功时,文皇后于此诞下明帝,遂成龙兴之寺,高祖登基后敕造为国寺,又取‘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之意,赐名麟趾。”
“不错,可你知道,麟趾寺还有一层意思吗?”
她靠近,神神秘秘道。
崔妙璩老实摇头:“不知。”
“于麟趾寺,求姻缘与子嗣,是最为灵验的。不过,麟趾寺非同凡寺,亦要看人而定。”
“非龙子凤孙,祈求不灵;可若祈求灵验,当为龙子凤孙。”
她道。桃腮浮现自得微笑。
“如此。”
崔妙璩也笑。
……
气温升起后,皇室宗亲们也在帝后的引导下,浩浩汤汤赶来了。
只见卤簿仪仗,翠华摇摇行复止;宴乐仪卫,玉轮金辂驻虚空。纵然久居京城,这般盛大奢华的场面亦是轻易不得见。何况当今为着孝敬太后不计成本,沿路旌旗蔽日,黄绸铺地,鼓乐鼎沸,熏香酽酽,直绵延数里不绝。
崔妙璩与一众末流官宦家眷一道,远远守在道旁。
銮驾自他们面前经过,所有人俱默然垂首见礼,崔妙璩却分明感觉到,皇太子萧帙的铜辇途径时,身侧的崔妙珊微微直了直身子。
她最得力的婢子丹若,今日并未陪侍在旁。
前头皇亲国戚入了寺,连缀于后的文武百官按品阶依次跟上。崔妙珊光明正大抬头张望,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偷偷踮脚放松的崔妙璩。
“宝珠快看。”
崔妙璩下意识顺着她目视的方向看去。
只见满目官服阑珊,紫玉绯金。独一人身骑高头大马,横刀马背,目光冷淡地直视前方,好似对周遭一切都浑不在意。
“好俊俏的郎君。只论长相,竟胜太子三分!”崔妙珊忍不住低语。
崔妙璩回头看她。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补救道:“可惜脸上破了相。”语气犹然失落,“美玉有瑕啊。论气度,自是太子更胜一筹。”
那是自然,萧帙那家伙上辈子读书都快读傻了,一身书卷气总不是假的。
就是太书卷了,书卷至阴柔和酸腐。以致端坐宫中,全然不知这江山已叫掘了个大洞。
貌美而冷淡的宋俭纵然破了相,也照旧吸引走在场几乎所有女郎的注意。若非身处奉佛之地,只怕女郎们会当场掏出瓜果通通砸给他,再手拉手围着他跳圈圈欣赏。
崔妙珊也沉迷于他的美色,全然移不开眼。
“若能嫁给他,也是极好的。”
她情不自禁道。
崔妙璩无语,环顾左右,低声道:“招蜂引蝶。”
话音刚落,便见目不斜视的宋俭蓦地转头,眼风冷刀似的,扫了她这边一眼。
崔妙璩汗毛倒竖。
不会这也能听见吧!
……
又不知候了多久,终于进到寺内,再熬过帝、太后,后与皇太子分别供花佛前,敬香祝祷,总算可以松散片刻。崔妙璩与春见先去用了碗寺中预备的白粥填饱肚子,继而避开人群,绕至寺后,寻了个清净所在。
麟趾寺原是郊野小寺,幸得帝皇降生龙潜,方得大建。经由近百年来数任帝后不断捐钱修缮,如今的宝寺足足占据了整个里坊的面积,仅僧房楼观便有一千余间。辉煌庄严,纵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
于寺庙深处,亦保留了明帝当年诞生的小禅室。只是封了院门及周围道路,渐渐的,便鲜有人至。
崔妙璩为着方便议事,遂与春见阒然至此。
脚踩枯枝败叶,二人靠着古木密密而谈,不意见到前头林深处,一女子身形倏忽一闪,消失不见。
崔妙璩握紧拳头。
那是李仙凫。
纵然隔着生死两界,而她亦做婢女打扮,仅凭匆匆一眼,她也能肯定,那便是李仙凫。
只是她乔装打扮,又出现于这荒凉破败处,所为何事?
私会?!
崔妙璩和春见面面相觑。
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两个字。
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她这才咂舌道:“这般大的声势,她竟也敢……当真胆大包天。”
春见如今尚不识得李仙凫,听闻那是未来的太子妃后,瞠目道:“真不知对方究竟是何人,令她甘冒如此大的风险——这要被当场拿住可不得了!”
毫不迟疑地,她脑海中掠过宋俭的名字。
和他那双冷若寒潭的眼眸。
嘴上却道:“我也不知。许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前些日子又身陷中毒事件,平日里看管甚严。若想私底下见个不该见的人,只能趁此机会。”
说着蹙眉道:“私会便私会吧,最好不要被拿住,以免打乱我们的计划。”
“说得也是。”春见赞同道,“娘子,我们要跟上去看看,必要的时候给个预警吗?”
“不用。”
崔妙璩斩钉截铁。
李仙凫可不是那种会甘愿留人把柄的人。说不定事情败露后,为自保会反咬一口,将脏水泼到她们身上也未可知。
梦中的前世,她封贵妃后,与一胡人御女交好。那胡姬亲眼见到李仙凫的宫女偷送信件出宫,好意提醒,李仙凫感激应下,谁知不多时,宫门守卫却抓住个泄密出宫的婢子,一查,是胡姬身旁的。
胡姬殊死喊冤,然证据确凿,又兼她不过为萧帙酒后临幸,地位甚低,终被投入掖庭沦为罪奴。没两日便离奇病死。崔妙璩闻言赶去时,她只剩最后一口气。
一双碧蓝猫瞳中盈满泪珠,嘴唇哆嗦着,说完最后一句话。
“是……皇后。”
而后碧空般的眼眸熄灭。堕入永寂之夜。
她用的是胡语。旁人听不懂,常与她结伴同行的崔妙璩,无聊之余常与她学胡语排遣,清楚听见她的遗言。
也是自那时起,她才看到了另一个李仙凫。
全然不同于,鸿俦鹤侣、端方雅正的大齐皇后的,李仙凫。
回忆至此,崔妙璩重复道:“不必。她如此警惕,想必事关重大,且见不得人,就算跟上去也很难探听到什么。倘不小心,更会打草惊蛇,惹祸上身。我们只在此处歇息观察,他们若要出来,自能远远看到。回头真出了事,也与我们无关。”
春见点头称是:“娘子高见。”
如她所料,不过片刻,便见一身婢女衣裳的李仙凫再度出现,仓皇自另一头离开。
面容惨淡,以袖拭目。看着,像是在哭。
再等片刻,来的却是一个绯衣男子。霜眉冷目,颊边三道疤纹。
崔妙璩心里有巨石落地的钝感。
果然是他。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诗经》
翠华摇摇行复止——白居易《长恨歌》
玉轮金辂驻虚空——徐氏《和题丹景山至德寺》
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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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河翻雪(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