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放肆的笑声伴着隆隆马蹄跟在身后紧追不舍。
那群人越来越近了,眼看前方便是悬崖绝路,云眠不得不勒紧了马缰。随着马儿一声嘶鸣,堪堪停在悬崖边上,砂石朝着深渊滚滚而落,已是无路可去。
很快那帮贼人便围上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看过来,满脸横肉笑得放肆:“小娘子跑什么?生得这般貌美,既有缘遇上,不若跟我等同回山寨一起快活去!”
污言秽语入耳,伴随着他们放肆的调笑声,无比刺耳。
户奴驱策马匹将云眠护在最后面。敌我人数实在悬殊,饶是身手不错的他们脸色也不由凝重起来。尽管娘子之前早有交代,不必硬搏,她自能应对。可自家娇娇弱弱的小主子,真的成么?
若放前一世,此刻的云眠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可经历过那一世的背刺和伤害,亲眼见过人性丑恶的真像,还有什么是比人心更可怕的呢?
她波澜不惊,一双沉静的眼淡淡扫向卖力做戏的山匪。叫嚣最起劲的便是满脸络腮胡的贼首,她记得,那人正是前世挥刀砍向她的人。
这一世果真同前世一样,云眠彻底放下心来。
前世,在那贼首挥刀砍向她时,一袭墨青色身影忽地从天而降,救自己于危难。那人便是宋瑾——一名灵州来的举子。
宋瑾将她从贼人手中救下,自己却受了很重的伤,才堪堪将贼人击退。
云眠自是感动不已,那日,她不顾下人反对,在西京城最热闹的时候,于众目睽睽之下将重伤的郎君带回了云府。
宋瑾在云家养伤,这一养便是大半年,伤虽养好了,却在他身上留下数道瘆人的伤疤。
这期间,云眠日日背着父母偷偷跑去看他,每每瞧见那道疤便忍不住心疼:“你疼不疼啊?”
每当这时,少年郎君总是笑着宽慰她:“一点也不疼了,”末了,还牵过她的手,红着脸小声说,“为你,莫说几道疤,便是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涉世未深的少女哪里经得住这般的温言软语,一来二去,两人便确定了心意。
云眠曾不止一次地感谢上苍厚爱,给了她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宋瑾因为伤势错过了那年的秋闱,却借着云相爷的关系在朝中谋了个官职,从此青云直上。
云家贵女爱上个寂寂无名的外乡书生,这在当年的西京城掀起不小的波澜。
对于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云眠很难过,不过,她难过得不是自己,而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瑾郎被旁人那般指摘。
“宋小郎能搭上云相爷可真乃天大的造化!”
“凭着一张俊俏的脸入了云家贵女的眼,从此便可平步青云了!”
……
每每听闻这般的话,云眠都很生气,她的瑾郎明明这般好,偏世人瞧不见。
她不舍得他受半点委屈,给他买了座大宅子,宋瑾却拒绝了。
他在离云府不远处的梨雨巷中置了座二进小院,虽不大,却是他靠自己本事挣来的。
也是在这小院里,他捧着她的脸,温柔而热切地对她说:“眠眠,等等我,我定八抬大轿迎你过门,将这满西京城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他一日比一日忙,甚至几日见不到人影。她知道他是胸有丘壑之人,从不寻他麻烦,只乖乖等他。
他说,能遇着她,是他此生之幸。
他说,为她,他可以毫不犹豫舍下这条命。
她信他。
可她等啊等,没等来他的八抬大轿,等来的,却是圣人亲兵玄衣卫夜围云府,家产被抄,男丁下狱。
赫赫扬扬的云相府一朝倾覆,成了无人敢沾惹的禁忌。
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里,那杳无音讯的宋瑾成了唯一支撑云眠的信念。她靠着这信念强撑着办完了母亲的丧事,也终于等到了他。
宋瑾的确是回来了。
蟒袍加身,武侯开道,街头巷尾,伏地朝拜。
一个无名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这消息登时在西京城炸开了锅。
云眠不认识什么太子,她只知道,那高头骏马上的英俊郎君确是她的瑾郎,是云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站在拥挤的人群里,朝他哭喊:“瑾郎,快救救阿耶!救救云家吧!”她的声音很快被人潮淹没,太子行驾自眼前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她挤过人群,追着行驾离去的方向狂奔,鞋子跑丢了,鬓发也已散乱。
行驾最终在梨雨巷前停下。
她快要死透了的心又开始重新跳动:他没食言,他来接她了。
却不料,武侯冷硬的刀柄横在她面前:“殿下在此!尔焉敢擅闯!”
如此大的动静,终于引得宋瑾的目光,他将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看向她的目光却无比陌生,冷淡的,疏离的。他从不曾这般看她,就像冬日山林间的迷雾终于散去,露出千沟万壑的本来面目。
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宋瑾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看她被壮硕的武侯押着跪拜在地,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唤她。
汹涌的泪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于失控,一滴滴砸在眼前的青石路面上。
人群中有轻微的骚动,无数双眼睛看着,看着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云家贵女,如今低下头,匍匐在逼仄小巷的尘埃里,朝着那个昔日人人都可嘲弄唾弃的小吏,行君臣大礼。
良久,久到周遭议论声止,久到连风吹过枯枝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久到她的膝盖被苍凉的青石板冻透了,他的声音才轻飘飘地落下:“起!”
昔日温言软语的宋瑾不再,有的,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当朝太子燕怀瑾。
燕怀瑾将她带入屋内,摒退了下人。
朝思暮想后终相见,却已物是人非。
云眠定定望着他,心里甚至藏着一丝可笑的希冀。她想着他或许是有苦衷的。
见他良久不言,她急切地开口:“我知此时人人避云府如蛇蝎,你方才的确不该认我。我不怪你,可瑾郎……”
宋瑾皱了眉:“你当口称殿下,莫要僭越了。”
云眠眼中希冀方升起,又无声寂灭。
“站在你面前的,是圣人第四子,燕怀瑾。”
她方知,她自以为的如意郎君,原来竟是当今圣人的孩子。而她与他的相遇、相知、相伴,不过都是宋瑾专门为她而设的温柔陷阱。
所谓深情,不过是他蓄谋已久的利用,而云家,就是他用来登上那至尊之巅的垫脚石。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便是他宋瑾为她,为云家设下的结局。
这一世,她断不能再让前世之事重演,她再不要遇上宋瑾。便是遇到,她也要离他远远的。
正想着,那贼首便大喝一声,众山匪得令,纷纷将云家一行人围拢,扑杀上来。
云家户奴立刻拔剑出鞘,和扑来的山匪缠斗在一处。
马声嘶鸣,金戈声响,附近鸟雀被惊起,扑簌簌飞起一大片。
云眠躲在最后,回头看了眼离身后不远处的万丈悬崖。
不过片刻,户奴们打斗着被各自引开来,将云眠暴露在贼人的攻击范围内。
贼首眼中精光一闪,忽地跃起,朝着云眠的方向砍杀过来。云眠早有预判,勒紧了缰绳灵活转了身,堪堪躲过一击,刀风从耳侧擦过,带着丝丝寒意。
贼人没料到竟扑了个空,几分假怒此刻做了真,迅速回转身来,一把便向云眠抓去。
铁钳般的手掌握上她的小臂,勒得她生疼,将她扯落马下。
云眠忍着身上的剧痛,握紧了手里的簪子,铆足了力气,用力刺向那只手。
覆在小臂上的力道骤然卸去。
“啊!”贼首猛地缩回手,痛叫一声,登时怒目圆睁,显是动了真气,再扑来时,用足了力气。
可她毕竟只是个无甚功底的小娘子,躲过两次攻击,已累得后背湿透。在躲闪的间隙里,她瞥见不远处山体遮掩处露出一片墨青色衣角。
眸光一闪,云眠心下了然,心下松了松,微闭了闭眼:就是现在。饶是早已洞悉后事,可她毕竟还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娘,手心本能地忍不住攥起,心脏狂跳。
随着大汉暴喝声起,意料之中的,那刀锋在离自己不远处停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紧接着,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快速朝后带离。
不用睁眼,她也知这是宋瑾。
“小娘子莫怕!”熟悉的温和声音入耳,可在如今的云眠听来,却是来自地狱恶鬼的低语,那双抱着自己的手臂,就像条阴毒的蛇缠上她,让她忍不住浑身打颤。
宋瑾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怕到了极点,小声问:“娘子可还好?”
云眠再睁开眼时,已是湿漉漉的一双清眸,好一副楚楚可怜美人面。
云眠看着面前这张清俊的脸,眼中尽是温柔,她很难将他同几年后那个心机深沉、偏执阴鸷的燕怀瑾联系在一起。
云眠的目光透过他那双幽深的瞳,望向了五年后自己那场必死的结局。
真相抛开的时候,总是血淋淋的。
宋瑾册封太子那日,梨雨巷的小院中挤满了人,昔日对宋瑾冷嘲热讽的人忽然间换了一张嘴脸,争相巴结讨好他。
他要她跪在小院的廊庑下,要让世人亲眼瞧着,她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云家贵女是怎样被他踩进泥土里的。
这进进出出的许多人,眼睛都有意无意瞥向廊下的角落——那里跪着个衣衫素白的女子,不少人认出了她,却不敢上前搭腔。
“云家女怎会跪在此地?”
“这云家女昔日高高在上,想也知她平日里是如何凌辱太子殿下的,只是让她跪着已算容情了……”
“你当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相爷独女么?”
云眠跪在廊下阶前,麻木地听着昔日争相讨好她的人此时对她的冷言冷语,死死咬着唇。
秋日的风卷着枯叶吹打着小院,吹进人的骨头缝里,将人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片刻后,乌云罩顶,憋了一整天的雨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
风雨中的女子纤瘦、枯败,如飘零的落叶。单薄的白色裙衫早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吸干她身体里那点可怜的温度。膝下的石板是冷的,风是冷的,雨是冷的。
四面八方的寒意将她紧紧撅住,却也抵不过人心的冷。
云眠在雨中跪了两日两夜,才被准许起来。
她忍受着屈辱,求他念在往日情分出手救救云家。可他却捏着她的下巴,沉着声音道:“情分?你还不明白吗?灵州书生身份是假,遇险受伤是假,自甘同你日日年年亦是假,这世上,从未宋瑾。”
他的一字一句似冰锥般扎进云眠心口。她摇晃着身体,不愿相信一直以来的鹣鲽情深,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利用:““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
宋瑾却捏着她的脸,硬逼着她看向外面。
外面人群熙熙攘攘,无一不是京中数得上的矜贵人物,如今个个面挂谄笑,卑躬屈膝,全然没有昔日盛气凌人的模样。
“眠眠,你看到了什么?”宋瑾凑在她耳畔,“是权利!权利是个好东西,能使黑白颠倒,山河倒转……你莫要怪孤狠心……”
云眠握紧了掌心,忽然就明白了。
指甲嵌进皮肉的痛不能抵消掉心痛之万一:“所以,云家之事,是你做的吗?”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宋瑾不答,许久之后方说:“眠眠,至少,孤说会娶你这件事,到现在也还作数。你听话些,孤便应你所求,留云家一条生路,如何?”
云眠还未从痛苦的回忆中回过神,宋瑾已经带着她且战且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他侧头,想同云眠说句什么,正对上她的视线。
此前,他早已将云家的一切摸查清楚,对云眠此人秉性更是了如指掌,单纯、娴静、柔婉是大部分人对云家小娘子的印象。可此刻,她的反应太过镇静,仿似面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干一般。那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娘遇到此类情况时应有的反应。
细看,那双眼中似还有抹哀戚和愤怒。
宋瑾顿了顿,可这种时候来不及细究,他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莫怕,我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像是某种信号,那贼人会意,挥刀朝着他们这边砍了过来。
这日拼杀的场景,云眠曾在脑中一幕幕地回想,细微到贼人的每个动作,宋瑾的每个表情都烂熟于心。
随着刀锋入肉的闷响传来,云眠轻飘飘答他的话:“好啊!那便有劳郎君了。”
言罢,她忽地出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刚中刀的宋瑾朝悬崖的方向猛地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