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父去往前厅迎见周王刘昂,霍少戈则带着稚翎慢吞吞的往回走。
夕阳西下。
霍少戈驻足,望向天边——余晖将晚霞染成绚烂的紫色,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隔着一层薄薄地窗纱,那道柔韧的身影头也不回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霍少戈抬手挡住眼睛,轻声唤道:“稚翎。”
“嗯?”
“以后,多与我说说娘亲的事吧,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梦到过她了。”
“好。”稚翎温柔的拉下霍少戈挡住双眼的手臂,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其眼角的泪珠:“以后,我们一起想念她。”
霍少戈未作回应。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定定站在原地,留恋地望着此刻徒剩云痕的天空,不知想些什么。
稚翎见状不再多言,静静地陪在霍少戈身旁。
天色渐暗,稚翎正犹豫着要不要劝霍少戈回房,却见一道伟岸的身影由远及近快速向二人处走来,待看清来人,稚翎连忙唤道:“义总管!”
霍少戈听见稚翎的声音,整个人从纷繁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想起此时会客厅中的访客,心头不禁升起几分没来由的慌张:“义叔,是爹爹那里怎么了吗?”
义总管向来无甚表情的面容上隐隐透露几分担忧,恭声说道:“周王殿下想见小姐,将军的意思是,由小姐您自己决定见或不见。”
霍少戈闻言微怔,随即皱紧眉头。
上一世,在自己主动出手前,刘昂与霍家没有任何往来。即使后期数次交手,也是在双方都背负了命案血债后,霍少戈或者说是整个霍家才被刘昂惦记上。
如今,霍家与他周王井水不犯河水,又逢皇上病重卧床,手握实权的大将军王近夜拜访简在帝心兼任太子太保的新任国公,怎么看都引人遐想。刘昂行事向来周全,绝不会犯这种引起不必要猜忌的低级错误。
除非……一种可怕的想法爬上霍少戈心头——难不成,这位周王殿下也是重生归来!
今日事多,稚翎一直留意霍少戈的状态,眼见霍少戈霎时间苍白了脸色,连忙回绝道:“还是不见了吧。天色这早晚,周王殿下怎么说也是外男,纵然有老爷在,但也是唐突了些。若真要见,不如另择吉日良辰,由老爷设宴邀请,也是一样。”
“话虽如此,只不过……”
向来雷厉风行的义总管竟也会欲言又止,霍少戈强迫自己冷静,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询问:“义叔,都是自家人,有话不妨直说。”
义总管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周王殿下对小姐您……似乎有些想法。以我愚见,现有将军坐镇,小姐不如当面见见,也好反客为主,探探虚实。”
霍少戈讶然,连忙追问道:“周王对我有想法?义叔是发现了什么?”
义总管直言道:“自小姐这次被接回宫中,当晚,府卫便发现有不明人等夜探霍府。而后,每隔几天,便有一轮。虽然他们有意在府中兜圈子,隐藏真实目的,但经几轮巡卫对路线进行比对,只有经过小姐住处时,他们所用纠缠时间会格外长。还有,从府上赶出去那些人,突然间大手大脚起来,竟另有闲钱与府上人吃酒叙旧,所问所答,也只围绕小姐一人。不过,小姐放心,府中守卫大多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绝未让一人探进小姐闺房。至于能被赶出去的,对府上门路算不上熟悉,吃酒时呼朋引伴看似热闹,所得消息不过满口胡吣。庄子上的人倒是麻烦,但到底是家生子居多,内外有别还算拎得清,再加上看管的也算严实,虽偶尔混进去一个两个,倒也不怕出乱子。”
是从这次回宫开始的?霍少戈回想着长街上种种,想要更确切的消息:“义叔如何确定是周王所为?”
“若是昨日之前,还是猜测居多。但经昨日小姐回家时差点在门槛处摔倒的事,几乎可以确定。”义总管从袖袋中取出一粒小石子递与霍少戈,言语间不经意透露些许傲气:“正是这粒凭空出现的石子,暴露了周王殿下的身份。我等追随将军麾下时,曾在战场上见过周王殿下的身手,相较于“万夫莫近,一招封喉”剑术,“不借弓弩,百步穿杨”才是军中神话。而且,据派出去的人汇报,追上前去时,冲出来阻止的黑衣人武功路数与夜探之人如出一辙。甚至,我能认出首日夜探霍府的一名黑衣人,正是今日跟在周王殿下身边的近卫。”
旁的到还好,霍少戈不能理解的是——“义叔是说,昨日我差点摔倒出丑,是因为周王他暗中用小石子丢我?”
霍少戈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义叔向来稳妥,十成十的事也会留有余地,义叔既然能说到这份上,想必是周王本人无误。但是,就这个丢石子的行为,以至于因这个行为暴露自己行踪,甚至暴露自己人的行踪,从头至尾,所作所为,很难让人理解。
许是义总管也有这样的疑惑,因而并未对霍少戈的疑问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也在思考周王此举是否另有深意。
霍少戈此时彻底心止如水,这可不像是知道前尘的做法。若刘昂真知道自己上一世的所作所为,只怕那粒石子瞄准的就不是自己的鞋底,而是自己的眉心!
事已至此,躲也无益,霍少戈好言好语劝回容易关心则乱的稚翎,自己一人跟着义叔去往前厅拜见周王殿下。
距离前厅尚有一段距离,已能听到刘昂与霍父你来我往交谈声。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官话套话,让这两个人说来,倒像是多年老友交心一般。霍少戈真心佩服。
谈话声渐微,两人的视线同时汇聚向门外,霍少戈迎着两人的目光,落落大方走近厅内,循礼拜道:“臣女见过周王殿下,周王殿下万安。”
“不必多礼。”刘昂抬抬手,看了眼霍少戈后,将视线重新移回霍父身上:“本王这次前来,除了刚刚与老世兄说的公事,还有一桩私事。”
话音未落,刘昂身后的近卫便将一方朴而不拙的木盒放于桌案之上。
霍少戈回想起刚刚义总管的话,不由自主留意起刘昂身边的近卫,不曾想讨厌的声音如影随形——“霍小姐看样子对本王的侍卫很感兴趣?”
霍少戈退到霍父身后,双手搭在霍父肩上,倒是生出些许叫板的底气:“看着是有几分眼熟,就是不知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啊……”刘昂目光炯炯,尾音上挑,带着无法忽视的轻浮:“厉镞,上前,让霍小姐好好看看,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
面对刘昂的咄咄逼人,眼下心存疑虑的霍少戈确是难以招架,放在霍父肩上的手不自主收紧,霍父察觉,适时岔声道:“小女在宫中教养多年,殿下也是经常带人出入宫廷,一时在哪儿见过觉得眼熟也未可知。老臣倒是好奇这盒子里是什么?”
“算是见面礼。”刘昂挥退厉镞,将木盒推到霍父面前,视线却是投向霍少戈,道:“本王受人所托,特意送来探望霍小姐。”
许是刘昂的视线过于放肆,霍父明显沉了脸色,回头拍了拍霍少戈的手以示放心,淡淡问道:“小女昨日刚刚回家,不知殿下受何人所托前来探望?”
“还不是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刘朔。”刘昂回答的干脆,后话更是直言不讳:“前些日子,邬贵妃有意将霍小姐与自家侄子说媒,还是当着皇兄的面,可把那小子吓得够呛。他又不敢叨扰皇兄,可不就缠着我这个皇叔想办法。到底是自家子侄,岂能让别家欺负了去?”
霍少戈对这番话持怀疑态度,在其听来,这一大段话里,只有“不争气”这三个字,刘昂说得分外真心实意。
霍父倒像是听进去了,待刘昂说完,略做思考后问道:“不知是邬家哪个孩子?”
刘昂挑挑眉,视线在霍父与霍少戈身上转了几个来回,说道:“认真说起来,那孩子与老世兄也算投缘,曾在老世兄麾下多时,现已是皇兄钦点的金吾卫右将军。”
霍父恍然大悟,不禁感叹道:“原是邬家二郎啊,倒是个好孩子。”
刘昂面色不变,仍面带笑意,但笑容已不到眼底:“老世兄此言当真?”
霍父直面刘昂,仍是一脸慈父笑意,有意顿了顿,才摆了摆手,道:“什么当真当假的,小女年纪尚轻,臣亦刚刚卸甲,着实想过几年团圆安生的日子,至于旁的,不急,不急。”
刘昂不为所动,步步紧逼道:“老世兄此言差矣,岂不闻‘女大不中留’的老话,若霍小姐心有所属,怕是要‘留来留去留成仇’。”
“周王殿下慎言!”霍少戈从霍父身后站出来,有些态度必须及时表明:“臣女自幼在皇后娘娘身边教养,所见外男屈指可数,便是与五殿下说笑玩闹较之似乎比旁人亲近,也不过是因都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与骨肉血亲无异。殿下,事关臣女清誉,还望殿下三思。”
“倒是本王唐突。”刘昂突然起身,将本置于桌案上的盒子拿在手中转了转,然后彬彬有礼的双手递与霍少戈,全然看不出刚刚以势压人的架势。
霍少戈也被刘昂的突然转变唬得一愣,下意识躬身接过盒子。
刘昂嘴角噙笑,老气横秋拍了拍霍少戈的头,旋即朝着霍父一拱手:“本王借花献佛,算是给咱家侄女赔罪,老世兄留步。”说罢,头也不回离开霍府。
霍父眼疾手快拦住霍少戈冲出去的动作,一边吩咐义总管关门,一边并死死压住霍少戈想要甩出去的盒子,口中还不忘哄道:“少戈,别冲动,你好歹先看看盒子里是什么!”
父女俩僵持半晌,霍少戈直至筋疲力尽也未挣脱霍父压制,只好收手,不情不愿打开盒子。然而,看到盒中之物,父女二人皆是一愣。
“好精巧的手铳,一看就是西洋传来的。”霍父翻来覆去摆弄几个来回,又道:“可惜太小了,战场上怕是不顶事。不过,留作保命武器,一次两次倒也使得。少戈,你且收起来,平日里千万小心拿放,等爹爹空闲下来教你使用。”
霍少戈没有拒绝霍父的好意,哪怕自己早已不知用过多少回。不过,这把手铳足以证明两件事,其一刘昂绝不是重生,其二这绝对不是刘朔准备的礼物。
破绽百出的试探,意味不明的言语,刘昂他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