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离神色阴沉,被乐知拉了回去,苏明仲犹豫片刻,回头看了叶琛一眼,结果发现这姑娘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瞧他,只好跟着褚离回到天音楼众人中。
秘境已解,洗霜看都没看天音楼那边一眼,径直转身离开,叶琛和一旁观望的季知年几人对视,也觉得此情此景,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跟着下山。
走到一处灌木边,洗霜忽然停住脚步,叶琛心不在焉地跟着走,差点撞到他身上,险险刹住车,还没开口,就看到他从草丛里捡起一把形如凝冰的霜色长剑,剑身暗淡,剑柄滚了一圈泥巴草籽,这柄灵剑就被主人如此随意地丢在地上,看来是不准备要了。
叶琛看到洗霜从地上捡起它,就心道要完,果然,抬起眼,洗霜才有所好转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叶琛有点想解释,但又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太对。
说我明明有很爱惜你的东西,之前非必要都不拔剑的。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
或者说是韩子仪封住了剑的灵力,她还没找到解封的办法就被绑起来了。
但是如果她履行承诺,在山下等洗霜,这件事本来也不会发生的。
叶琛想来想去,还是没能想到合适的说辞,洗霜就已经捡起这把剑,也没看她一眼,往山下去了。
就像他根本不打算听她解释一样。
叶琛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道白色身影越来越远,双脚陷在湿软的泥土里,愈发下陷,心里一口气又含在胸口不上不下。
又是这样。
一言不发就走,如果她不追上去就好几个月别想看见他的影子,搞得他好像受气小媳妇一样,可真正被冷暴力的难道不是她吗?
就算追上去了,她又得猜他的心思,又要哄他,两辈子加起来,叶琛真是受够了他莫名其妙的冷脸和一言不发的出走。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手掌松开又攥紧,在掌心抠出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心想自己今日的“哄人”额度已经刷到透支,断不可能再巴巴追上去贴人家的冷脸。
洗霜是走了,但季知年还在犹豫,他一边扶着脸色苍白的宋以安,一边等叶琛缓过神来,才试探着道:“叶姑娘,你还好吗?需要我帮忙吗?”
叶琛看了他一眼,脚终于又能动了,摇头:“不用啦,季道友,你还是扶着你师妹吧,她状态比我差多了。”
季知年点点头,远远看着那道已经变成一个白点的身影,犹豫再三,还是道:“叶姑娘,你们阁主状态似乎不太对,方才他和我被困在浮屠那边时,就好像受了内伤,脸上手上都出现奇怪的痕迹,但是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我想他大概不愿外人知晓内情,是以一直没问,但你既同他熟络许多,还是当心些吧。”
叶琛倏地抬眼,睫毛急促扑闪两下,皱眉:“他被妖鬼伤了?可他明明说......”
叶琛这话说到一半,就自觉打住,想起洗霜确实是这样的性子,有事没事都埋在心里,反正从脸上是看不出真实情况的。
季知年还想再说,就看到叶姑娘长长叹了口气,拔足就往山下跑,他追都追不上。
这......
季知年望着她也越来越远的背影,心想师父从前教他的一句话还真没错——不要乱管别人的家务事。
*
叶琛在浮屠城门口找到了洗霜。
一路跑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但真找到了人,叶琛心里又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
她一路狂奔的脚步急急顿住,犹疑地站在城门挂灯下,夜色刚起,烛火爆芯,在她脸上投下斑斓光影。
洗霜原本想直接去浮屠塔,走进城门的那一瞬,心有所感,回头,就看到了这一幕。
雪水从叶琛眼睫边流下,混着铁锈般的血迹,脖颈处已经结了一层痂,折断的指骨歪歪斜斜垂在身侧,模样绝算不上好看。
乌黑透亮的眼珠泛着猩红的血丝,她瞪着眼,直直杵在街灯下,脊骨绷成一条线,看起来不像来哄人的,倒像来寻仇的。
叶琛轻轻闭眼,抹去脸上雪水,一边擦干净脸一边又有点后悔,她方才追上来是因为季知年那句话,但真见到了人,又发觉自己这样巴巴追上来很没面子。
丢人丢到家了。
脸上的雪水擦了半天,还是雪归雪水归水,叶琛刚想算了,手边就递来一块帕子,泛着清淡的冰雪气息。
“衣袖全是湿的,怎么擦。”
叶琛停下动作,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面容倒映在一双平静的冰蓝色眼瞳中。
她下意识接过手帕,借着这双眼擦掉自己脸上的雪水和血迹。
雪白的帕子顿时被糟蹋得血红一片。
叶琛擦完脸,后知后觉脖颈有些痒,顺带着擦了下脖子,下手又没轻重,五官瞬间拧成一团。
她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皱着眉,等这阵疼痛过去才缓缓睁开眼,叹气:“好疼。”
洗霜扫了她一眼,在那道伤口处顿了顿,语气冷飘飘的:“叶琛,我原本没想过你会自刎。”
“这......”叶琛舔了下干裂的唇,尝试解释,“我原本肯定也不是打算自刎,一不小心,又事发突然,就这样了。”
“如果能活,我还是尽量想活的。”
她抬起眼,认真地说。
洗霜对这句话不加评判,叶琛说完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信誉度,尴尬地笑了下,又想起自己追过来的目的,可是看洗霜的样子,就知道直接开口问肯定得不到答案。
接过洗霜递来的那块帕子,叶琛就觉得两人之间的冰墙好像默无声息地融了一块,发出细微的碎裂响动,先前的僵持成了彻彻底底的笑话。
叶琛又不太想真的成了笑话。
一时两人都不开口,浮屠城又近在眼前,叶琛顿了下,干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进城?”
洗霜微微颔首。
浮屠城内并未受太大影响,无非是今夜街上行人少些,寒夜冷些,但即使这样,也有手艺人沿街摆摊。
先前浮屠塔因为佛宝被窃戒严,但如今佛圣都因为韩子仪那个疯癫的计划露面了,佛宝被窃在这件事前属实算不了什么,叶琛看浮屠城已然解除戒严令,心里猜测佛宝应该也找回来了。
想到佛宝,叶琛就自然想到洗霜要来浮屠塔的原因,心下一转,边走边问:“浮屠塔能找到万剑阁圣物吗?”
洗霜过了一会,才回答叶琛的问题,嗓音浮在静寂的冬夜中,和飘絮般的雪片相融。
“不一定在浮屠塔,但......”
他这句话忽然止住。
原本和他并行的叶琛忽然不见了,洗霜怔愣片刻,回头,看到那人正站在一处糖画摊子前,饶有兴致地看人家做糖画。
似乎察觉到后脑勺的视线,她转过身,看到洗霜定定看着她,先是一愣,然后很灿烂地笑了下,喊他过来。
眼瞳乌黑又明亮,脸上的血迹被雪白帕子擦干净,露出原本芙蕖般清丽的面容。
洗霜目光扫过她乌黑的眼,披散的发,最后停在她弯起的唇上。
没心没肺。
他下了判断。
但叶琛依然在朝他笑,朝他招手。
洗霜眼睫抬了下,最后沉默地朝她那边走去。
......
叶琛其实是在这边排队。
她前面还有一对出来私会的小鸳鸯,似乎是家中不允,便只能私下见面。
前头做糖画的老人很快把东西递给这对小鸳鸯,然后头也不抬地问:“你要什么?”
前面两个人走了,就该轮到叶琛了。
叶琛回过神,刚好洗霜走过来,便道:“给我们做和方才那两位一样的就行。”
老人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开始做前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皮顿时皱了起来:“你们这个,做不了。”
叶琛眨眨眼,不解:“为什么?”
老人指了指叶琛身边的人,感叹:“姑娘,方才那一对点的是老朽的绝活,糖画像,可你这位,我画不出来。”
叶琛顺着他手指看了洗霜一眼,雪落在他发上、肩上,丝丝如絮,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漂亮得像一樽冰雪雕砌的神像。
可谁要真在家里供这样一尊神,迟早被他冻死。
叶琛在心里想。
回头,和老人说话时她还是笑眯眯地,眼睛忽闪忽闪:“那您就随意发挥吧,看我们像什么,就画什么好了。”
最后叶琛得到了一幅小狐狸和一幅霜花。
她觉得霜花画的应该是洗霜,把这幅递给他,舔了舔狐狸的尖耳朵,就看到一道烟花升上夜空,霎时照亮了整个浮屠城。
“是浮屠日啊,姑娘,你们运气真是好。”
叶琛叼着糖画回头,含糊问道:“什么是浮屠日?”
老人边收摊边说:“你们不是浮屠城的人吧,浮屠日对浮屠人来说是大事,当年佛圣起了浮屠塔,落成的日子也是浮屠城新生之时,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放灯,办斋会的。”
他朝叶琛笑了笑,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慈祥极了:“趁着年轻,多去些地方吧,这个时候心还没来得及迟钝,爱是爱,恨是恨,爱的人还没远去,恨的人又不太多,多好的时候啊,姑娘。”
叶琛吃糖的嘴顿了顿,想说话牙齿又被糖黏住,只好含混地点点头,然后看着这老头子把摊子推走。
洗霜拎着一副糖做的霜花,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叶琛觉得杵在路边太傻,就扯着他往前走,嘴里糖化了一半,走到一处桥边,终于能好好说话。
可是真说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洗霜一眼,发现洗霜也在看她,顿时泄下气来,说:“你先说吧。”
她抱着自己的糖狐狸蹲在桥边,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烟花还在放,炸得她耳边一直嗡嗡的。
五颜六色的光浮在河面上,一起一伏地涌动,铺开一大片绸缎似的光景。
嘈杂的水流和焰火声中,她听见洗霜开口,他说话声音不大,并没多少质问的意味,更像是单纯地感到疑惑。
他又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叶琛,你忍了我很久?”
“......?”
叶琛叼着糖狐狸回头,和洗霜冰蓝色的眼瞳对视,她在对方眼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还有......一点显而易见的疑问。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洗霜这么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回答就在嘴边,叶琛随便就可以扯出一大堆话哄他,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反正大多数人一辈子缘分也就几面,没必要把很多事情掰扯得那么清楚。
但是叶琛又想起自己今天还欠洗霜一个“交代”。
这个人开结界,上灵山,又为了韩子仪这堆破事来收拾她的烂摊子,其间耗费的精力和灵力,绝不是一句“他们曾结过剑契”可以抵消的。
所以叶琛决定真诚一些,想了许久,缓缓道:“......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虽然你有时候真挺冻人的,但是吧,人无完人,我也一堆毛病呢,比如你说的莽撞孤勇不知进退,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两辈子加起来也一百多岁了,改是很难了......”
“所以,咱们求同存异吧。”叶琛一锤定音。
洗霜神色平静地听完她这番话,不置一词。
叶琛就又有点没底,觑了觑洗霜脸色,没瞧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赞同还是不赞同,干脆转回去,背对着他:“我的话就是这样了,你怎么想呢?”
她借着河水当镜子,又把头发束了起来,天上的焰火在河里晕开,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
舔完刚才吃到一半的糖狐狸,她手里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才有点遗憾,旁边就递来另一根糖。
叶琛下意识接过来,刚想道谢,就听到洗霜说:“我不这么想,叶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