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知顿时觉得无比荒谬,她的意思当然不是结道契,那位剑首也不可能和人族修士结道契,这就像乐知很珍视自己的琴,但也不可能哪一天和自己的琴灵结契一样。
灵修感悟天地灵蕴而生,个个眼高于顶,乐知已至灵境,曾尝试触碰天音楼束之高阁的琴圣遗物——狩心琴,却在三步之外就被“铮”地一声弦响赶了出去。
后来褚师兄帮着打圆场,说:“我们这位前辈大概脾气不好,对琴修格外挑剔,你找其他琴灵试试呢?”
但天音楼除了狩心琴外,并无其他琴修出灵身,乐知便觉得是自己还不够格,那日碰见万剑阁剑首,下意识觉得这位也和自家前辈一样眼高于顶,今日却大跌眼镜!
她望着叶琛,满是不解——她凭什么啊?!
乐知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叶琛背后,暗影幢幢的群山轮廓中便连滚带爬跑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衣衫挂满了草叶露珠,怀里抱着一个蓝布包袱,随着他凌乱的脚步上下起伏,急匆匆跑到乐知跟前,甚至摔了个驴打滚。
包袱本来只是松松系着,这一摔,里面东西全部滚了出来——几个不知用处的瓷瓶,一只狼毫,还有一本纸张泛黄的札记。
这札记摔到叶琛面前,书页翻开,正好翻到中间某一页,用的是千年前的文字,间或夹杂着一些阵法符号,宋以安凑过来,看了半天,没看懂:“上面写的什么啊?”
叶琛皱着眉,她倒是因为过去某些经历,能看懂一大半,但看懂得越多,就越心惊,沉着声念出来:“我研究招魂一术已逾千年,千年来昼夜难安,我一阖上眼,就看到那只妖鬼朝我扑来,本来我是该死的,但洛姑娘替我而死,我没办法不夜夜都想着她。”
这是韩子仪的笔迹,看墨水颜色,还不太旧。
“招魂一术为师门所不容,但师门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倒也不惧师长因我蒙羞。招魂以命换命,我拿我的命换给洛姑娘,也算有始有终,不欠她什么。”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补全这个阵法时,我才发现此术为师门不容的原因——招魂需以千人性命,数位灵境修士为祭,以告天地,方可换命。我犹豫了,大概就像洛姑娘曾说的一样,我是个懦弱的人,一旦需要做出选择,就缩进自己的龟壳里。”
“我不知道怎么选,这事成了我的心魔,我又想起那日血溅在洛婉半张脸上,她指着我的鼻子,说——韩子仪,你只是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你同我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又要脸面,所以摇摆不定。”
“我一阖上眼,就能看到洛婉,她半边身子被妖鬼撕碎,我闻着她身上传来的血腥味,感觉我也要变成吃人的妖鬼了。这个时候,佛子来了。”
“他遏制了我愈演愈裂的头痛,我很多年没见他了,他果然还是如当年一样年轻,我却已经老了。佛子那日问我要不要同他去做和尚,转修佛法,我没说话。”
“他就只好叹了口气,问我何苦,我想这也不是苦,是我心甘情愿,我欠了洛姑娘的,就该还她,不然就算做了和尚天天念经,一闭上眼,眼前还是她。”
“于是佛子就教了我个办法,他给了我一块舍利,能指引我找到洛姑娘转世,他那日同我说,招魂当然是还恩,可若是护一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难道就不是还恩吗?”
“我被佛子打动了,舍利指引下,我找到的第一个转世叫洛晚,是屠户的女儿,和洛姑娘很不一样,洛姑娘出生闺秀,娇弱极了,她的转世却能挥舞着剁骨刀问我买几斤肉。我就在她家隔壁住下来,偶尔用法术替此地赶走寻衅的地痞,我以为等洛晚及笄嫁人,生一堆孩子,然后老到路都走不动了,我就可以去找她的下一世,如此百年又百年,直到我和她恩怨两清。”
“但洛晚在十五岁那年病逝。”
“千年前撕碎她的是食魂鬼,她的魂魄被那只妖鬼吞了一部分,即使我后来把它困在阵中绞杀了千百遍,吞掉的魂魄也不能再拼回去。洛晚魂魄有缺,世世是早夭的命格。”
“我这时才明白佛子给我舍利的用意,不由大笑失声,不愧是佛圣,他怕我真的招魂,给人间添一件祸事;又怕我心魔反噬从此成了魔修。既不能劝我做和尚在他眼皮底下看着,就干脆给我安排了一件无法拒绝的差事——”
“我循着舍利找到洛晚的下一世,用法阵聚拢逸散的魂魄碎片,偶尔能找到一些合适的,就给她补回去,如此百年又百年,洛晚转生到灵山脚下一处农户家中时,终于能活过六十岁。”
“我觉得这是个好结局了,人间灵气日渐稀薄,我的境界不断跌落,想来也活不了太久,但应当能看到这一世洛姑娘找到心仪的郎君,一世平安喜乐,我欠洛婉一条命,如此还她,也不知做不做数。”
“可当我再次回到灵山时,洛晚死了。”
“不光死了,还是魂魄撕裂的死法,我空茫茫地站在灵山脚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原地画出锁灵阵,却半点魂魄聚不起来。”
“抬头,看见灵山修士的血从山顶流到山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手上有个千年前就被补全的阵法,以千人性命为祭,是为招魂。”
从前到后,墨迹逐渐变浓,好像记录者再也控制不住飘荡的心绪,几个字斜斜横出一道,洇湿了黄纸。
宋以安听着叶琛转述,眉头越皱越紧:“韩前辈骗了我们?他根本什么都记得!”
“不一定。”叶琛一页页翻下来,声音清亮,“如果一个人什么都记得,是没必要把这些东西都写在纸上的。而且你看这些墨迹,还很新,粗细不一,说明不是一次性写完的。”
“而且,这真的是韩子仪的札记吗?”叶琛眸光一转,望向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天音楼弟子,他衣上洇出道道血迹,乐知正给他脱衣服上药。
乐知把外衣披在这弟子身上,平静望过来:“是我让他去取的,我本意是让他用琴音催眠山上的人,翻翻他们身上有没有特殊物品,这样连着包袱带下来,确实太显眼了。”
那弟子有些委屈,解释道:“乐师姐,我本来也是打算不惊动他们的,但是我一碰到那个韩子仪,他的外衣就自动烧了起来,我没办法,只好拿了东西就跑。”
他举起双手,上面果然有数个硕大的血泡。
叶琛神色一沉,脑中忽然闪过一道极细的光,刚想开口,乐知身上就传来数道急促的滴滴声。
叶琛看到她神色一变,旋即从空间芥子里取出数块身份玉牌,每一块都闪着红光,其中一块,刻着褚良玉的名字。
乐知眉头一拧,转头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夜色幢幢,月光笼了薄薄一层纱,先前是雾里看花山色苍翠,如今再看,却像妖鬼外面披着的人皮。
宋以安这时候也明白了,但转瞬就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叶琛:“天音楼那边的人出事了,那灵犀呢,她也在山上啊。”
......
另一边。
火光映照着女孩天真的面容,她如实道:“我那日从镇上买了糖葫芦回灵山,路上撞到了人,糖葫芦洒了一地,那人不仅不赔我,还骂我,我只好骂回去,但我哥哥说小孩子打架不好,我就只骂他没打他。”
“然后回到灵山,不知怎么的,那天晚上特别黑,我想着明日他兴许会回来,脸上不好有黑眼圈,就早早睡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她摊开手,神情无辜:“醒来就在这里了,那人告诉我不要让任何人去灵山,否则我和我哥哥都活不了,我就一直守在这里。”
洗霜皱着眉,神色微动:“那人长什么样。”
女孩回忆了下,答:“嗯,浑身冒金光,长得像浮屠塔供的佛像。”
她说着,又抬头看了洗霜一眼,评价:“不过,没你好看。”
季知年“嘶”了一声,扯到了牙似的:“你说的不会是佛圣吧,浮屠塔的佛像可都是照着佛圣雕的!”
女孩无所谓地点头:“你说是,那就是吧。”
季知年顿觉牙酸,又问道:“你不是说你哥哥不让你打架吗?你方才怎么还要杀了我们。”
闻言,女孩打量傻子一样仔细打量了季知年一阵,倏尔露出一个极为纯真的笑容:“小哥哥,又不是我亲自动手,当然不算打架呀!”
啊?还能这样算的?!
季知年无言片刻,只好道:“那你叫什么?”
女孩眨眨眼,半天才回答这个问题,仿佛前面那些问题和这个相比,都是玩闹。
“洛晚。”
她回答道。
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季知年叹了口气,很自然地看向洗霜:“剑首,这怎么办,如果真如她所说,叶姑娘和我师妹,恐怕都危险极了。”
洗霜没什么表情,抬眼望向远处起起伏伏的山脉,夜色沉沉,群山仿佛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尖利的獠爪随时可能伸出,洞穿行人咽喉。
他垂下眼,嗓音清淡:“去灵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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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