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无影敛步进出,布置时不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无影似乎不敢抬头看她,宁清梧静静坐了一会儿,便有些拘谨。
珍馐十二道摆满竹桌,依次是鸡鸭鱼六样做法,四盘清炒时蔬小菜,两道泛着凉气的餐后甜点。
宁清梧品尝过的丰盛宴席数不胜数,可无影退在一边,如同壁画般静静立着,她左右看看,向着无影的方向招了招手,悄声问道:“今日只有我和林大哥两个人,也要吃这么多?”
无影毕恭毕敬道:“公子的吩咐,一切以您和小楼主为主。”
宁清梧:“……”
十月怀胎之后如果她生不出来东西,这竹楼上下的人,不会一起把她大卸八块吧。
林岚在湖边吹了风,闷声咳嗽,他身后走来一个人,恭敬递上一份详尽的情报。
一目十行扫过,林岚面无表情地摩挲信纸。
女主为何突然远离剧情,来寻和她没有见过面的“谢岚”?
两页信纸被林岚妥贴地折好放在胸前,右手随意一打手势,来人得令隐匿身影。
闭目养神,压了一番心绪,湖边的男人也转身离去。
小竹楼里早飘着米饭的清香,林岚闲步进来,一掀衣摆落座,狼纹面具此时也没有摘下,只能看见男人的睫毛乌黑又长,眼睛盯着宁清梧,微微弯起来:
“辛苦姑娘等我,请用吧。”
宁清梧捏着竹筷,这桌上每一道菜的位置都很巧妙,她作为客人能夹到大部分,而作为主人的林岚,面前唯有一盘白灼菜心。
这是什么奇怪的摆法?
因竹制桌子是四方的,宁清梧本以为林岚要坐在侧边,没想到这位林大哥坐在了她对面,是以无影摆盘时她并未提出异议。
难不成我坐了他的位置?宁清梧懵懵地抬头。
林岚已经面色如常地夹了一片绿油油的菜叶,细嚼慢咽,他也并不食白米,碗里是乌黑的药羹。
宁清梧不适应,慢慢地挪位置,从这一个椅子挪到林岚旁边的位置,若无其事道:“我喜欢这边的菜,坐过来一些,林大哥介意吗?”
林岚见她这样娇娇的,透着天然可爱,心里有几分奇异的感受,淡淡说了一句:“依你喜欢,莫拘谨。”
两个人同桌,用餐却各有各的极端。
宁清梧胃口很好,她平日不管去哪里吃饭都是客随主便,农户给两个窝窝头也能啃得津津有味,这一桌为招待她而准备的菜品更不必说。
林岚是肉眼可见的挑食,宁清梧夹了三筷子,他在那很是缓慢地咽下一根水煮菜叶。
宁清梧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林岚极少碰除了那道白灼菜心之外的东西。
宁清梧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道:“林大哥,不愧是你钓上来的鱼,炖出来的鱼汤好鲜呀,我喝了一碗还想喝。”
这句话捧得有点刻意,厨子的好手段成了林岚善钓,然而林岚莫名叫她哄得心里软了两分。
宁清梧另外用闲置的小碗打了一碗清白的鱼汤,两根食指怕烫一样轻轻推到他面前,不远不近地吹了一口气:“呼,林大哥你尝尝。”
一旁垂首的无影不忍见少女被楼主斥责,她小声提醒道:“小姐,公子他……”
不爱吃荤腥。
无影闭了嘴。
林岚动作微顿,拿起瓷勺,吹了吹送进嘴里,薄唇轻抿一口。
宁清梧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呀?”
在宁清梧期盼的眼神里,林岚嘴里含着的尚可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得不扔出一句:“今日谁掌厨,赏。”
宁清梧见他喜欢,露出个放松的笑颜。
这倒是比鱼汤要暖和。
林岚收回视线,又续了一口暖洋洋的汤水。
药羹也没那么苦涩了。
竹楼这位掌厨师傅,比她家厨子的手艺要好多了,宁清梧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铸剑山庄的阔气是人尽皆知,若江湖上还能有人比她家更有钱,可以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恰好,这谢岚就在其中。
巧合若是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宁清梧眨眨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吃她的饭。
不过说起家里,宁清梧渐渐放慢了筷子夹菜的速度,她走了这几天不知道宁老爷要急成什么样。
面前这个表现得十分友善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谢岚本人,宁清梧有把握,但没有直接证据能认明,对方若一直不承认,她也是无可奈何。
耽搁的时间不宜太久。
谢岚这条路若实在走不通,宁清梧就回铸剑山庄闭门不出,坚决不和庆晁成亲。
等日后谢镜枯和庆晁对决之时,她再从中搅动浑水,直取庆晁的人头!
……计划二是这样的。
宁清梧不自觉拧眉,她陷入回忆。
她人生的前十六年与谢岚从未见过面,只在前世谢岚病重濒死时,隔着万碑楼的飘然白幡,洋洋洒洒的送葬纸钱里,遥遥见到了一个身形瘦到形销骨立的男人。
彼时宁清梧接受了庆晁的求亲,两位少年夫妻只差择吉日成婚,江湖上疯传宁清梧下嫁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就连初入江湖的末流侠士都羡慕不已,庆晁也一跃成为武林上人人知其名的庆大侠。
时间匆匆流逝,在即将成婚的前几日,宁父却突然凝重了脸色,带她日夜兼程,铸剑山庄的马车进了外人眼里犹如死地沉寂的万碑楼。
宁父说有要事相商,留宁清梧一个人在外间。
这地方她不熟悉,很怕迷路了给别人添麻烦,就在近处逛一逛。
宁清梧在外面捡了簇被前一晚狂风骤雨吹落的四时春,隔着衣袖揽在怀里,粉意盈盈的花苞蓄满了露水,低垂着头,她轻轻迈着步子走向里间,听见了低声交谈的声音。
“我给你这东西不求你回报我,”宁老爷表现出了在宁清梧面前从未有过的肃穆。“若有一日事发,你要为我帮扶清梧。”
一连串不停歇地闷声咳嗽,一个男人气若游丝道:“不会占了您的便宜,谢岚保证,我还活着,府上小姐便不会死。”
宁清梧当时好奇地探头去看,万碑楼送葬的白幡悠然荡下来,药香浮动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隔着此间无数阻碍对上了她。
像是被盯上了,又好像只是随意看她一眼。
宁清梧吓了一跳,怀里的花苞砸落在地上,荡出一圈水珠,她提着裙,躲去外间了。
不知后来那花被人拾起,放在瓷瓶里,精心照料。
宁清梧心口有点闷闷的痛,上一辈子,她自那以后再也没遇到过谢岚此人,只知道他后来身体好了起来,杀了很多的江湖人。
一统魔门人人畏惧,所有人都对他避之恨之,和庆晁一战后,在无望崖深居简出。
再后面的事情,就是她被庆晁那个狗东西在观心台上给捅个对穿,这么一想庆晁还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深吸一口气,宁清梧决定只给自己两天的时间,套不出来话,她就走人,去想其他办法!
她想用脑子里铭记的剑式,和上辈子的经验来帮助谢岚,也是帮自己杀庆晁。
第一要务就是保住谢岚不要像前世一样病入膏肓,还有了解庆晁的弱点,还有还有……
林岚见她一边发呆,一边吃了两口菜一口肉,搭配均衡很是香甜。看着好玩,也不由得打破往日的饮食习惯多吃了些。
待用完,无影将残羹剩饭撤下去,两个人对望了一眼。
俱是沉默。
宁清梧举起食指建议道:“不如林大哥,你带我去看看这附近的景色?”
消消食吧,有点撑到了,她还能借机套套话。
林岚也正有此意。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竹楼,走在林岚往日里垂钓的湖边。
远处是瀑布高悬,离得远也能听见水流拍击岸石的哗哗声,宁清梧走得心不在焉,她沉思如何在今夜试探林岚的身手,还不至于让两个人闹僵受伤。
一不留神,宁清梧感觉像踩到了灵活的游鱼,脚下一滑,脑袋一片空白,两手在两边胡乱抓了个空。
拼命挽救结果,就是整个人从往后倒变成了向前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回身想要帮她一把的林岚身上。
扑通!
摔倒在林岚身上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位看起来病得不轻的美人被她当了肉垫子,当场侧头吐了一口血。
极为虚弱的倒在宁清梧身下。
“林大哥!”
宁清梧趴在林岚的身上,顾不得此刻两人有些暧昧的姿势,羞耻得想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林岚面具微微松散,半挂不挂的戴在苍白的脸上,有些歪斜,宁清梧慌乱地伸手去碰他的下巴,想帮他扶正,又担心林岚像瓷器美人一样被她碰碎了,她欲哭无泪道:
“林大哥,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倘若谢岚真的有这么薄脆的生命,她还谈什么以后了,跟谢岚一起去了吧。
说起来像是一句殉情的话,宁清梧说者无心,林岚听着也知道她是吓出来的胡言乱语,装作伤得很重一般又抿出口血。
血丝艳艳的红,夺人心魄。
宁清梧没空欣赏,被吓得六神无主。
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宁清梧的清泪都含在眼里了,她不知所措地给林岚擦身体,活像小寡妇哭坟一样悲伤。
林岚微眯了眼,缓缓一擦唇边,咳嗽了两声,哑道:“我无妨,只担心你肚子的孩子,怕是会伤到,晚一些我叫山下的大夫过来。”
宁清梧眼泪还没完全流出来,她跟着谢镜枯的话点点头,小泪珠就滴滴滚下,她红着鼻尖闷闷道:“哦哦……都听”你的。
那她不就露馅儿了么。
宁清梧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紧张地喊道:“不用!”
林岚讶然地看着她。
宁清梧说到底是一直养在闺阁里,遇见过最坏的人一个是庆晁,她自认要血债血偿,一个就是眼前的林岚,但她暂时还不清楚这人有多么坏。
愧疚充盈了娇小的姑娘,宁清梧双手背在身后,两指勾来勾去:“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倒是林大哥,你才应该看看大夫,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别担心,看我这样吓到你了么?其实没什么事。”
哄姑娘的事情,他不擅长。
林岚两指抿去唇边的血迹,将手伸到湖里,任寂静的湖水冲干净了指腹。
水珠挂在略有歪斜的金纹狼面上,他的眼神有幽幽的深意,薄唇挂着腥红的血似涂了姑娘的唇脂,就这样仰看着宁清梧,突然想起一件事。
男人坐在溪流边衣襟湿润,一袭白衣本就清透,沾了水更是隐约连肌肉的轮廓都微微可见,浅色的信纸和风光自然一样一览无余。
宁清梧脸红透了,她连庆晁的上身都没看过,更别提别人了。
小姑娘急得屏气,胡乱想去给谢镜枯遮住,又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只好扯开衣袖去挡。
却不想手径直被男人宽大的掌心按在了他的胸口上,皮肤几乎是比湖水还凉,微弱的鼓动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宁清梧没有注意到,两人交错的手刚好挡住了信。
林岚低眼看她纤细又柔弱的手,轻轻向前凑近,故意不解地问:“清清……你是想背着谢岚,轻薄于我吗?”
宁清梧呆住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名字里带岚的这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