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翎回宫时已经快要落锁,太阳浅浅浮在远处的黛山上,映射出一片血色一样的鲜红。
他心里很得意,因为他板上钉钉的丈母娘特别喜欢他,还要留他下来用饭,只不过他瞧他温师傅的脸色实在难看,就善解人意地推辞了。
伴随着啾啾鸟鸣,他步履轻快地进了晨曦殿,寻贵妃娘娘一块用晚膳,要仔细和他母妃说道说道,说他怎么讨得定远侯夫人的欢心,说他觉得萋萋特别好看,他特别喜欢。
只是偏巧,刚进殿便见到他的父皇,正搂着他的母妃,而他母妃却只是冷着脸,瞧着眼眶和鼻子微红,竟是哭过了的模样。
萧翎来到这世间,在宫里也有四年了,从未见过她母妃落泪。
她向来是秉持着大家闺秀的骄傲与自尊,倔强又温柔。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母妃!”
萧翎一下子急了,走上前去,半跪在她面前:“母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谁惹你生气了?儿子替你教训他。”
贵妃见到他,眼泪才重新从眼眶里掉出来,她挣脱开皇上的怀抱,搂住儿子长大了的宽厚的肩背,心中竟然陡然生出了一种依靠感。
她伏在萧翎的肩头,轻轻的啜泣。
皇上见她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最后只能轻轻叹一口气,“大元要来了。”
萧翎用手拍拍母亲细弱的肩头安抚她,点点头答道:“这事情,温师傅和我说过。”
皇上沉默地注视着贵妃的背影,仍旧道:“线报上说,他们意图带走一位公主和亲。”
萧翎的眉目一下子冷下来,宫中本就子嗣不丰,公主不多,只有堪堪三位,一位已经出嫁,一位才八岁稚龄,那他们想要带走的,就是他的妹妹,岁和。
他气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转而看向他的父皇,语气像是凛冽的冬风,这一腔的愤怒在他的心口,在他的喉管强烈地燃烧着。
他攥紧了拳头,眼神似凌厉的锐剑,直直的射向他的父皇,便失了尊卑:“你同意?”
皇上愤怒地一锤手,“萧翎!你能不能懂点规矩?”
规矩,萧翎嗤笑一声,不再看那位帝王。
外强中干,徒惹人发笑。
他搂紧自己的母妃,承诺道:“母妃不怕,你放心,我能保护好岁和,我一定,一定,不让她受这欺负。”
贵妃娘娘抬起头,令人心碎的美丽的眼睛才重新绽开一点光芒,她点点头,像是被人折了翅膀的小鸟,又轻轻将头倚靠在她此刻唯一信任的人的肩头。
“母妃困了,扶母妃去就寝吧。”
萧翎依言,小心翼翼地扶着母妃到了床榻。
他走出晨曦殿时,年已四十的帝王在殿外等着他,他的腰背很直,哪怕是背负着一整座江山,仍旧像是一杆威风凛凛的长枪。
“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帝王发出邀请。
对着他和母妃,还有岁和,他似乎从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从来不称自己为“朕”,也从来不要他们行礼。
只是今天,帝王终究还是显露了他的无情与峥嵘。
萧翎点点头,率先转过身,往前走了。
年轻的皇子从来不畏惧、从来不屈服,他被养的纯粹又勇敢。
帝王在他的身边,离得这么近,萧翎才恍惚发觉,自己和这个父亲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他已经追上父亲的身高了。
皇上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悠悠地荡在空中。
“凤绮,你也已经十七了吧,长大了。”
“大元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呢?”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居然有几分孤家寡人的萧瑟。
“你说怎么办呢?是起战火,还是送公主呢?”
前一任帝王自诩君子,爱文臣,爱雅人,附庸风雅,花大价钱摆筵席、修宫殿、开运河,却恨粗人武将,整个大雍虽不至于民不聊生,却也被拖的兵残马瘦、国库空虚。
他本来就是皇后名正言顺的太子,却也要提着刀枪,骑在马背上亲自捍卫江河,甚至还要因为能征战而为父皇所不喜。
自他继位,便开始极力发展军队,可哪怕就算如此,若真的和大元对上,大雍必定伤筋动骨,生灵涂炭。
他想把这些一点点讲给自己的儿子听,可是却仍旧张不开嘴。
帝王的自尊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像是浑身缚满枷锁,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他只能总结一句:“古人都说天家无情,是对的,人要想成为一个好的皇帝,就很难成为一个好的丈夫,一个好的父亲。”
“又或许,”他还是悲哀而无奈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是我不够强大,我做得还不够好。”
萧翎沉默地走着,却觉得春日晚风刺骨,他被吹得有些冷,连眼睛都又酸又涨,被熏得通红。
他从前世起就没吃过苦头,家世好,没有母亲,却有父亲疼爱,读书运动音乐都很有天赋。
到了这里,他的母妃贵为贵妃,深受皇宠,他拜了顾大儒为文师,定远侯为他的武师,耀武扬威直到今天,然后才知道苦涩的滋味。
他年轻的心兀自燃起火焰,他的心嘶吼起来,像是幼狼受伤后发出的第一道成年的哀鸣。
他头一次跪在君主的面前,膝下是御花园坎坷的石子,可他却无知无觉。
“父皇,儿臣未满二十,尚未出阁入朝,本无权过问朝中之事,但是事关岁和,儿子在这里恳求一道圣旨,请父皇将接待大元一事,全权交给儿臣负责。”
皇上定定地看着他,终于露出一点“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满意。
他把自己的儿子扶起来,像是交付一个重托。
“行,这事情就交给你。”
他背着手,仰望着天空,春日柔和的日光终于湮灭,只剩下万重灯火穿透黑暗,却仍旧荡漾出一丝温暖。
“父皇相信你,也希望你,能救下岁和。”
他的尾音飘散在空中,“去吧,回宫歇着。”
原来已经到皇子所了。
他目送着自己还没及冠就已经挺拔得像是松柏的儿子,少年薄薄的脊背上凸起的蝴蝶骨像是雄鹰即将振开的双翅。
这位励精图治的伟大的帝王,在儿子面前也不过就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他衷心的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长地比自己更加强大。
萧翎领了差事,却一下子也无从下手。
夜已经深了,宫侍们吹熄了蜡烛,只余下一片窗前的月光。
他躺在自己的寝殿里的床上,止不住想,想自己的母妃,想妹妹岁和,想今天才惊鸿一瞥的萋萋。
她们无一不是美丽的,优秀的,可是生在这时代,却又是弱小的,像是老鹰爪下脆弱的雏鸟,只能任由男子掌控她们的生命。
明明是男子骑马争天下的时代,却要小小女子为他们付出一生以求得片刻安息,怎么不令人感到羞耻呢?
他深深叹一口气。
富特问:一辆有轨电车失去控制,前方轨道上有5个人,司机可以前行,那么前方5人会被撞死;司机也可以选择转向岔道,可这样会撞死岔道上的另一个人。
那么,司机应该如何选择呢?是听之任之,让电车撞死5个人,还是选择转向,牺牲那一个人?
困扰着现代无数学家的最终也没有完美答案的“岔道困境”,就这样真实而滑稽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更加宏伟,更加难堪,更加折磨。
一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后半生,一边是一城百姓的流离失所。
人类的脆弱与复杂在他的心头轰然炸响,把他的眼眶都炸的通红。
电车的转向器就这样在他手里,任由他施为。
如何为人君,这条道路的一个关口,就这样出现了。
年轻的皇子心高气傲,他用手掌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露出恶狠狠的眼神。
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担责,也不怕千夫所指,更不怕遗臭万年,他要掰断这转向器,他要让这电车往第三个方向走!
他要接过这个担子来,他要亲自去试一试,去争夺一份阳光雨露来送给他最亲爱的妹妹。
“小卓子!掌灯!”
“是。”门外等候的太监立即应声,走了进来,为他的主子点燃了已经熄灭的深夜的灯火。
萧翎摊开纸张,用镇纸压实,落下的笔触苍穹有力。
他还是一副稚嫩学生的样子,和在现代读书时一样,皱着眉思考的时候会轻轻地咬笔头。
“合肥之战,张辽以八百御数十万;淝水之战东晋仅以八万军力大胜八十余万前秦军……”
他细数历史上知名的以弱胜强的战役,希冀着找出一条生路。
赤壁之战借的是曹操不善水兵;夷陵之战是天时地利人和。
顾大儒授他读书的道理,定远侯传他骑马射箭的技艺,可什么是为君之道与用兵之计,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但是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在满窗月光和一室灯火的陪伴下,他自己一个人,挣扎着,流着血泪,放弃了旁边的锦花坦途,蹒跚地、趔趄地一脚跨进荆棘地,摸索着走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