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小琮强撑着身子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对着镜中的海蓝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海蓝儿想起这些日子百鸟朝凤的毒日夜吞噬梨小琮的心智,使得自己的好姐姐日渐憔悴,昨夜甚至陷入昏迷,她没忍住,哭了起来。
梨小琮眼皮慢慢垂下,伸手去握梳妆台上一柄木梳,可双手不听使唤连一把木梳也捏不起来,她强提一口气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呢。”
伤心的人听不得劝,越劝心里越难过,海蓝儿抹了抹眼泪,“本来不想哭的,可是忍不住。”
哭声哀怨流长,哭得梨小琮心里难过,窗外艳阳高照,日子一晃就来到了初夏,可她这几日只觉自己的身子像是一个被打碎的罐子,原本装满的清水咕嘟咕嘟顺着裂开的口子不停地往外流。
原来生命慢慢走到尽头是这种滋味,虽然人固有一死,她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她舍不得海蓝儿,她还没见到她出嫁,舍不得秦无一,她还来不及安慰他丧父之痛,她也舍不得穆尘,她还来不及让他好好伺候自己……
“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真是不吉利。”梨小琮心中不舍,但脸上不能表露,她嫌弃地拍了拍海蓝儿的脑袋,“你啊真是不懂事。”
“是,我不懂事。姐姐别生气。”
海蓝儿偏过头去拭去眼角的泪,梨小琮扭头看向她,挑起她下巴,无比大爷似地说道,“来,给姐姐我笑一个。”
海蓝儿僵硬地抬起嘴角。
“行了,你别笑了,好好一姑娘怎么笑得比哭都难看。”
“不嘛,我自然是不能和姐姐相提并论的,”海蓝儿吸了吸鼻子凑过来挽着梨小琮的手臂撒娇,“姐姐长得真漂亮,是全天地下最漂亮的女子。”
梨小琮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就你嘴甜。”
穆尘敲了敲门推门而入,海蓝儿立刻挎下一张脸说道,“就是这个姐夫我不喜欢。”
穆尘倒也坦然,“只要你姐姐喜欢即可,旁人与我无关。”
海蓝儿瞪着穆尘,吐了吐自己蛇信子,恨不能一口将他吞进肚里,可扭头又调皮地朝梨小琮莞尔一乐,穆尘走到梨小琮跟前,牵起她的手,“新娘子,吉时到了,跟为夫一起出去拜堂成亲。”
梨小琮极度不满地看向他,“你怎么也没个忌讳?”
穆尘问道,“你是不是想说新婚前你还没有盖上喜帕就见我不吉利?”
梨小琮点点头,猛然发现穆尘今日着一件银白金绣龙纹长袍,将他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更仙气飘飘,今日她穿了一件雪白的交领金绣云纹长裙,没想到还和他挺配。
她忍不住上手摸这金绣龙,“撕~”
指尖被这龙凤纹给刺出血来,红色的血就这么突兀地印在银白的长袍上,梨小琮矫情地骂了一句,“真是不吉利。”
穆尘低头看了一眼她指尖上冒出来的血泡,并没有过多的话,只是眉头微动,“你都快死了,谈何吉不吉利?”
“也是。”
梨小琮想想也就释然了,她强撑着身子站起身,可脑中混沌,双腿不听使唤跌了下去,幸好被穆尘眼疾手快地环住了细腰才没有摔了个狗吃屎,“就你这身子骨还想自己走出去?”
“穆尘,我觉得蹊跷,我内力虽不比秦浪,但也不至于才使用一次百鸟朝凤就变得这般虚弱不堪。”梨小琮忽然攥住穆尘的领口压低声音说道,“这几日也不知为何总有陌生的丫头在我屋子里进出,我又时常昏睡……”
穆尘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怀疑药王给我下药。”
穆尘浅笑,“你就不怕我给你下药?”
梨小琮杏眼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眸子清亮又鲜活,“我没和你开玩笑。再说你若是下药逃不过药王的眼睛。”
真想永远看着这双眸子。
穆尘双手一摊,“是,我相信夫人,但怎么着这件事也得等你我二人成亲之后再说吧。”
梨小琮点点头算是勉强同意,“明日……明日我一定要查清楚。”
穆尘推开门,鲜艳的正红色赫然出现在梨小琮眼里,红色的锦布铺满地,撒着各色花瓣,美得不太真实。
她惊讶地看向穆尘,掩去眼中的激动,调侃了一句,“没想到少掌门还挺有钱。”
“我是个穷道士,但总觉得不能亏待你。”
梨小琮深一脚浅一脚踩得吃力,穆尘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锦布之上,有好几步要不是穆尘扶着她,她就再也无力走下去。
穆尘将虚弱的梨小琮扶到座椅上,她喘着粗气笑道,“哪有新娘子坐在这成亲的?扶我起来吧。”
穆尘跪在地上,替她抚平裙摆,“梨小琮,你是隐国公主,我便以公主之尊求娶你。公主自然有特权,可以坐着成亲。”
“我哪里还像个公主?”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那个公主,我希望你日后也能像公主那样骄纵任性的活着,好吗?”
“好。”
穆尘挽起梨小琮的手,“我穆尘上表天庭,下鸣地府,通喻三界,望天地为鉴,今日娶梨小琮为妻,三生三世终一人矣。梨小琮,你可愿嫁于我?”
梨小琮神情恍惚脑袋像是顶了个沙袋那样沉重,她想要努力听清穆尘说的每一个字,可他说的每个字都好像模糊不清,“我……愿……”
她将手放于他的掌心,一抬头穆尘不见了。
不对,这里不是药王谷。这里是幻境,这个该死的穆尘又骗她。
梨小琮只觉刚刚被刺痛的手指越来越痛,她慌张地叫道,“穆尘……穆尘……你在哪儿?”
她双手撑着椅子两侧扶手,可这张椅子的扶手上却伸出细长的藤蔓将她牢牢锁在椅上。
“对不起,小琮,我又一次失约了。”
梨小琮似乎感受到什么,她心跳加速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两行热泪落了下来,“穆尘,你在哪里?”
“小琮,我不能娶你为妻。”
“你别走,我求你了。”
梨小琮闭起眼睛止不住的摇头,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忽地眼前一黑,再睁眼眼前空无一物。
冷静。
梨小琮想。
幻境是可以破解的,她努力想要站起来想要挣脱束缚,可她双腿也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绵软,她略带哭腔地哀求道,“你……穆尘……你去哪了?”
穆尘没有说话,梨小琮忽觉被一双炙热的手紧紧握住,她也努力地抓住这双手,可无论怎般努力攥紧,那双手像是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溜走。
“梨小琮,你要好好活着。”
“穆尘,你干了什么?我不要你这么做。”
“等你康复了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
“穆尘,你别干傻事。”梨小琮拼尽最后一口气,才觉心口一阵绞痛,“我求你了穆尘。”
穆尘没有回答,可梨小琮能感受他的身子慢慢抽离,“穆尘,我不爱你了,我只是想要报复你,你赶紧滚。”
“秦无一就很好。”
“好个屁。”梨小琮浑身不能动弹,下一刻便要昏过去,她强撑着意识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告诉你穆尘,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
一声惯有的笑声,冷冰冰的,又好像带着一丝宠溺,“好,不原谅我。”
“穆尘!”
梨小琮猛然惊醒过来,环顾四周,这儿是她在药王谷的卧房,她的指尖被缠上白纱布,还是有些细微的疼痛。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脚刚一着地便摔了下去。
海蓝儿端着药焦急地蹲下身,“姐姐,你还不能起床。”
“穆尘呢?他人呢?”
海蓝儿回避她的目光,努力高兴地笑起来,“姐姐,药王说你再休息几日便可恢复,他特意吩咐你得把这药喝了。”
“穆尘呢?”
海蓝儿将药端到她面前,“你喝了药我再说。”
梨小琮反手打翻了药,苦药撒了一地,烫得她手背通红,可她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只拉着海蓝儿,“快带我去看穆尘。”
“姐姐,你别这样。”
“算姐姐求你,带我去见他。”
梨小琮试图站起来,却浑身无力怎么也站不起来。
“姐姐,我扶你先回床上。”
梨小琮一把推开海蓝儿,“我今日就算爬也要爬过去见他。”
“姐姐。”海蓝儿扑通跪在地上,“我求你了姐姐。”
梨小琮停下手中动作,闪亮的明眸中蒙上一层薄雾,她平静地看向海蓝,“他……是不是死了……你告诉我,不要骗我。”
“没有。”海蓝儿避开梨小琮悲伤的目光,“等过几日就带你去见他。”
“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梨小琮趴在地上,“既然没有骗我,那现在就带我去看,我要亲眼见他。”
“你现在这身子不能出去。”
“带我去,海蓝儿。”
推门而入一人呵斥道,“好不容易救回来,你为何如此不珍惜?”
刺眼的阳光撒进屋子,梨小琮来不及适应捂住眼睛,见来人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秦无一,眼里止不住的泪,“无一,我求求你带我去见他。”
秦无一深深看了一眼梨小琮,慢慢蹲下身撑着她双臂横抱起放在床上,悉心地替她盖上被子,“药王说你现在不能下地。”
梨小琮张了张干涩的嘴,几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他……在哪?”
秦无一慢慢开口,“你知道以他现如今的仙力与你换血定是活不了的。”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当听见秦无一说出口,梨小琮浑身发冷,无力的五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秦无一犹豫再三还是拿出玄冰刀和颈骨递过去,“他留给你的。说你是他妻子,内库的宝贝你想拿去卖了还是自己用都随你。”
梨小琮想了半天才明白穆尘的意思,嘴角抬了抬,一声局促的笑声从嘴里溢了出来,她傻傻地坐在床上不再理会他俩,“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秦无一站起身离开时,“他让你好好活着。”
十日。
梨小琮不再与任何人交流,不吃不喝已有十日。
第十日清晨,海蓝儿端着一盘饭餐放在桌上,眼角止不住偷偷观察床上的梨小琮,“姐姐,你已经躺了十日,今日怎么着也该起来出去走动一下了吧。我偷了一张药王的药方,我们去炼丹炉修炼如何?”
梨小琮呼吸绵长闭着眼,眼珠微动,海蓝儿知道她醒了,可她不愿说话也不愿醒来。
“走嘛姐姐,陪我出去走走。”
秦无一终于不再忍耐,他一脚踹开门骂道,“梨小琮,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穆尘死了,你也想跟着随他去?那你为何不早说,他也不必费心费力救你了。”
海蓝儿拉住他,“你干什么这般凶?姐姐还是个病人。”
“病人?这都多少天了?”
躺在床上的梨小琮觉得他俩闹,翻了个身背对他俩继续睡,秦无一越看她这模样心底越是生气,上前一把掀开她的被子,“你给我起来。”
梨小琮依旧充耳不闻。
秦无一拽着她胳膊拖她起来,她却神色淡然如同一滩泥巴似地任其拖坐到地上,若不是海蓝儿扶着她,她便一股脑睡在地上。
海蓝儿急了,“秦无一,药王说她还很虚弱。”
秦无一双目猩红,他几乎要捏碎梨小琮的胳膊,“梨小琮,不管你现在如何,穆尘都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梨小琮怒吼道,“我不信,除非你们带我去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无一见梨小琮惨白的脸色,愤怒地松开她,转身踢翻满桌子的菜。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药王,“好,我带你去见他。”
“当真?”
只一句话,梨小琮的眸中又有了亮光。
药王点点头,“你换身衣服,我在前厅等你。”
海蓝儿连忙搀扶起她,“姐姐,我给你找件衣服。”
“不,”梨小琮看向药王的背影,“师父请等等我,容我洗漱一番,我不想这副鬼样去见他。”
梨小琮特意换了一身珊瑚红交领长袍,用一根红宽绸子将长发高高扎起,如同初见他时那样,只是脸色依旧惨白,她对着铜镜努力挤出一个笑,想起穆尘当日站在自己身后,一行清泪顺着眼眶流过脸颊。
梨小琮不敢再看铜镜中的自己,匆忙起身跟药王而去。药王带着她来到后山的冰窟窿。
“他与你换血之后耗尽所有仙力,幸得若无非援手渡了几层仙力给他,这才护住了心脉留下一口真气,现如今他长眠于此。”
梨小琮看着穆尘躺在千年寒冰之上,嘴角还有细微的血渍,她掏出帕子悉心地为他擦去。
药王见她一个踉跄跪在寒冰前,却没有上前扶起她,“他不会醒了,小琮。”
梨小琮好似没有听见,她侧身坐在冰床之上替他擦拭脸颊,“穆尘,你怎么鬓角竟有白发了?”
药王不忍心,“小琮,他……”
梨小琮重复道,“我听见了,师父说他不会醒了。”
“你知道就好,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这是他的命数。”
药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从未见过如此淡漠的梨小琮,淡漠得如同穆尘那样,“我让你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他醒不醒和我等不等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琮,你说什么?”
梨小琮不像之前那样哭闹,她平静得可怕,“他睡百年,我便等百年,他睡千年,我便等千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五百年之后。
梨小琮在药王谷一住就是五百年,每日清晨便去那冰窟窿里看一眼穆尘,日复一日不曾间断。
“穆尘,如今快要立冬了,今个好冷。”
“穆尘,今个大年初一,我等下要去后山放炮竹,你要是醒了就来找我。”
“穆尘,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的,你何时能醒来?”
“你再不醒,我可就走了。”
“喂,我等了你五百年,五百年了,你再不醒是不是说不过去?”
“你再不醒我就改嫁。”
每日皆是如此。开始的几年药王以为她伤心难过一段时间便能自己离开,一百年过去了,梨小琮已学会药王半数本领,可她依旧没有离开,三百年过去了,药王的药方炼丹炉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依旧没有离开。
四百年的时候,药王终于忍不住问她,何时离开。她不语。
五百年……住得连药王见她都不耐烦,“小琮,你说你日日都来这看他,这都五百年过去了,他还没有醒,你是不是该放弃了?”
梨小琮向来没皮没脸,嘿嘿一乐赔笑道,“师父,你了解我这人,他不醒,我不离开。”
“那你就带着他一起离开。”
“不行,他离不开千年寒冰。”
药王没好气,“你不走,秦无一也不走。你俩是不是要在我这里住一辈子?”
秦无一捧着一个酒壶也嘿嘿一乐,一唱一和道,“怎么了老头子,偌大的药王谷养不起我俩吗?小琮可是替你管着整个药王谷的药,你舍得让她走?”
梨小琮委屈巴巴地看向药王,“就是,师父,我好歹也帮你炼丹采药,你怎么能赶徒弟走呢?”
药王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还不赶紧去药圃院子把药给我收起来。”
梨小琮像个孩子似地一蹦一跳,“好嘞,我马上去。”
五百年前药王体谅她一人,将药王谷最大的药圃院子交给她打理,这么多年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渐渐恢复了笑容,可谁都知道她的心也跟着穆尘一起睡在千年寒冰上,永远都不曾醒来。
梨小琮弯下腰拿起剪刀剪下一株梅干草,忽地听见挂在药圃门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了起来。
夏风凉爽,顺着药香吹了进来,吹起梨小琮鬓角的发。
“海蓝儿,你去哪里玩了,怎么几日都不见影?”
身后海蓝儿默不作声,梨小琮又说道,“我不是管你,你年纪小贪玩,我明白,可你总得向我交代一下去处。”
“怎么了?生气了?好了好了,不交代就不交代,别生气了。”
梨小琮正纳闷,要换做平时海蓝儿早就喋喋不休地叫起来。
“小琮,你脾气温柔了不少。”
剪刀一顿,跌落在土上,梨小琮怔怔地回头看来人。
“小琮,我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