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明明已经死了,身体越来越冷,意识陷入黑暗,周围一片虚无。
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痛,算计,挣扎,背叛,好似做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恢复知觉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到宫女的对话,加上瘦小的躯体,行宫的摆设,模模糊糊猜出了个大概。
平静是暂时的,裴皎还未穿好衣服,外面传来脚步声,来者一共三人,带头的太监是位管事,与后面小太监穿的不太一样。
管事太监嘴上恭敬,态度却极为嚣张,声音暗哑刺耳。
“六皇子,奴才丢了一个鼻烟壶,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丢的这个是前些年皇上赏赐的,奴才在行宫中遍寻不得,只剩下六皇子这里,是以亲自来搜寻,还望六皇子莫怪罪。”
裴皎已经记不清这人的名字,依稀记得当初他拦着不肯让人搜,最后被打的鼻青脸肿,里面的东西让人搜了个干净,攒了许久的银子也被翻了去。
事后他想找父皇告状,奈何身在行宫,这里不管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嬷嬷,只认钱不认人,他嘴皮都磨破了也无济于事,话传不出去,受了屈辱只能忍着,直到半年后太子成婚,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才被宣回去参加典礼。
裴皎沉默的时间过长,李公公以为他默认,挥手让人往里冲。
“搜仔细了,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两个小太监往里走,裴皎让开一个身位,看着他们进去,嘴角微微勾起:“公公,我这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也不会摆在明处。”
他压低声音:“鼻烟壶我是没有,不过有根发簪,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母妃的,今夜子时公公来寻我,我亲自交给您,如何?”
“当真?”李公公看着裴皎脸上的笑,心中甚为满意,这样就对了,省得他自己找。
看在六皇子还算识趣的份上,他可以留些情面。
裴皎点头:“自然,公公现下拿走会落人话柄,为公公的声誉着想,晚上更方便些。还请公公带着人离开,让人知道我没有偷盗,否则被父皇知晓,定饶不了我。”
“也是,您因为调戏宫女的事留在行宫闭门思过,若再传出其他,想回宫可就难上加难了。”李公公一脸得意,皇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求着他办事?
站了片刻,眼见裴皎的脸色愈发惊慌,李公公才高声道:“既没寻到,那就去别处寻,哪有让主子等这么久的?还不快走!”
两个小太监不知李公公为何改变主意,从屋里出来,手里空空如也,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搜到,更别说鼻烟壶了。
李公公一人给了一巴掌:“没用的东西,竟敢怀疑主子,六皇子怎会觊觎一个小小的鼻烟壶?”
“是,奴才们知错!”小太监跪下认错,明明是李公公让他们来搜,如今全都推在他们身上,真真是两副面孔。
裴皎受宠若惊的摇头:“快起来,丢了东西来寻是应当的,不过我的确没有见过,你们去别处找吧。”
“奴才这就带人去别处寻,不打扰六皇子歇息了。”李公公道。
看着他们的背影,裴皎的脸色瞬间恢复如常。
这宫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难说的很。
鼻烟壶不过是个借口,李公公故意来寻他的麻烦,想必是得了上面人的授意,不让他好过,上一世他的确因此受了不少屈辱,又是打骂又是饿肚子,没有人关心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的死活。
深夜,子时。
整座宫殿内只有裴皎一人,其他太监宫女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人对他没有多少恭敬,不是偷懒就是耍滑头。
门外传来响动,有人打开宫门闯了进来。
裴皎举起灯笼,堪堪看清人脸:“李公公。”
李公公点了点头,在他身上环视一圈:“簪子呢?”
“公公莫急,跟我来。”裴皎冲着李公公笑了一下,转身在前面带路。
李公公心中惴惴,六皇子脸上的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跟白日里的小心讨好完全不一样。
他盯着裴皎的背影,六皇子身单力薄,就算想搞鬼,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盯着看了一会儿,李公公不由自主的开始胡思乱想,那纤细的腰肢在他眼前晃啊晃,听说早些年婉妃宫里的大太监跟六皇子不清不楚,后来醉酒欺辱了七皇子,被乱棍打死。
现在想来处处可疑,说不准是六皇子自己愿意,一个下贱坯子,现在还来勾引他。
不过……
六皇子长得的确招人稀罕,雪白的肤,笔直的腿,摸起来一定很舒服。
偏巧这个时候裴皎回过头,对着他柔柔一笑,在昏暗的灯光下尤为亮眼:“公公,马上就到。”
李公公脚步虚浮,脸上露出□□,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不急,不急。”
“李公公人真好,你是第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裴皎站定,笑靥如花。
李公公刚要说话,突然眼前一花,整个人倒飞出去,胸口闷痛,躺在地上的时候方反应过来,他是被踹出去的。
他瞬间变了脸,下作的心思彻底消失,只剩恐惧,六皇子会武功?
明明那么娇小,身子那么单薄,却能一脚把他踹飞,力气实在大。
听着耳边的脚步声,李公公愈发害怕:“六皇子……”
裴皎抬脚,一脚踩在李公公的脸上:“你刚才在想什么,嗯?”
“奴才什么也没想,六皇子,您饶了奴才吧,饶了奴才,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唔……”
疼痛让他忍不出抽搐,裴皎死死踩着他的脸:“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次的代价就是你的命。”
裴皎的声音很温柔,脸上仍然带着笑,在李公公眼里如同鬼魅,他疯狂地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奴才死了,六皇子一样逃脱不了干系,七皇子不会放过你的!”濒临死亡,李公公反而冷静下来,他不信六皇子真的敢杀人,估计就是吓唬吓唬他。
裴皎摇着头:“啧,这样就把主子供出来了。”
真蠢。
就算李公公不说,他也能猜到是谁,七皇子跟八皇子向来跟他不对付,调戏宫女的事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看到了吗?火势已经大起来了。”
李公公这才注意到宫殿着了火,裴皎脸上明明暗暗跳跃着火光,越来越亮。
“你会被活活烧死,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时间吧。”
“不,不要杀我,六皇子,一切都是奴才的错,求您放过奴才,将来一定当牛做马……”李公公这次是真的怕了,面子与忠诚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
裴皎扯下一块帘子,塞到李公公嘴里:“真吵。”
“唔,唔唔……”李公公死命的喊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他被绑在柱子上,无法逃脱。
趁着火还没烧过来,裴皎出了宫殿,他靠在墙边抬起头,静静的望着天上的月亮,直到有人发现着火才跟着喊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由于发现的晚,大火已经蔓延三座宫殿,足足烧了一个晚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行宫人少,没有人受伤,只在裴皎所住的偏殿发现一具尸体,烧的面目全非,侍卫们挨个盘查,最后确认死的是李公公。
李公公所住的地方虽离这里不远,可这到底是六皇子的住处,夜半三更李公公一个人跑到六皇子宫里做什么?
他身上没有外伤,很有可能是意图不轨,才会被困在里面,没有及时跑出来。
看着六皇子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侍卫们没有办法询问,就算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
两天后盛京传来消息,召六皇子回宫问话。
裴皎合上书,望着盛京的方向,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次,尽管艰难,也熬到了最后,不惧怕再走一次。
无论他身上有没有裴家的血,这江山他都要定了,绝对不会再为他人做嫁衣。
从行宫到盛京快马加鞭需要三天,皇上的旨意无人敢耽搁,于是在第四天,裴皎就出现在皇帝面前。
行宫失火是大事,除了皇上,太子也在。
“儿臣见过父皇,皇兄。”裴皎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永平帝看完手里的折子,审视了跪在下面的裴皎一番:“起来吧。”
“谢父皇。”裴皎起身,略害怕的朝上瞥了一眼,拘谨的站在原地。
太子裴麒眯起眼睛,静静打量着裴皎。
裴皎身穿青灰色长衫,衣服表面有些脏污,头发微乱,一看就是风尘仆仆,在殿外才稍微收拾了收拾,因为太过紧张,小脸煞白,唇角干裂,眉宇间皆是不安。
衣服有些偏大,穿在他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就像家里的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服,婉妃宫里一向拮据,这衣服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很有可能是老四穿剩下的。
太子收回目光,没有言语。
“行宫走水时你在做什么?”永平帝声音威严,带着帝王的威势。
裴皎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细声细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已然入睡,恍惚间听到……听到有人喊走水,急忙跑了出去,才发现火已经烧了过来,若晚上一步,儿臣恐怕,恐怕就……”
“定是父皇庇佑,才让儿臣逃过一劫!”
永平帝看了裴皎一会儿,这般惊慌不似说谎:“那太监是怎么回事?”
“这,这儿臣也不知道。”裴皎摇头,见永平帝拧眉,更加慌乱,开始语无伦次:“许是,许是因为鼻烟壶?”
“什么鼻烟壶?”永平帝看向太子,显然对裴皎的回答很不满意。
太子拱手道:“走水当天,那管事太监曾因鼻烟壶丢失一事去六弟处搜寻,据儿臣所知,他们只搜了六弟的住所,其他地方没有去,还声称那鼻烟壶是父皇所赐。”
“放肆!朕何时赏过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太监竟敢大放厥词,朕看他是不想活了。”永平帝怒极,那太监借着御赐之物搜寻裴皎的宫殿,实在是不把皇家颜面放在眼里,烧死算便宜他了,否则定要五马分尸。
裴皎跟着颤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父皇息怒,一切都是儿臣的错。”
“依儿臣看,这件事同六弟没关系,那管事太监白日里没有寻到,不甘心,晚上又偷偷去寻,所以才葬身火海,这样的人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父皇千万莫为这种人动气。”
太子劝了一会儿,目光扫过裴皎:“说起来,六弟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两日估计吓坏了,父皇赶紧让六弟回去歇息吧。”
永平帝揉了揉眉心,把修缮行宫的事交给太子,之后还有事要与太子商讨,便让裴皎先下去,思过的事按下没有再提。
裴皎目不斜视,紧绷着神经出了正阳殿,在殿门口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一袭白衣,身形高挑,一双眼睛淡然如水,像晶莹剔透的琉璃玉石,静静望过来的瞬间让人为之心颤,唇色很淡,透着久病的苍白。
偏那张脸艳丽非凡,淡漠与妩媚交织在一起,更显清冷卓绝,飘逸出尘。
此人正是他上一世的谋士,在他身边长达十年之久,助他登上帝位的沈怀酒。
沈怀酒乃是丞相之子,自出生起身带弱症,常年咳血,丞相为此遍寻名医,都无能为力,更有太医言他活不过三十岁。
他身子虽不好,却智计无双,可以说没有沈怀酒,就没有裴皎的将来。
可是到最后,裴皎仍然看不清沈怀酒,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沈怀酒对着裴皎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悦耳:“见过六殿下。”
裴皎怔怔的看着沈怀酒发了会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无法开口。
十六岁的沈怀酒原来是这副模样,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偏偏装的一本正经,让人想要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