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两天两夜。
祖孙两个人隔着一扇门,一个任凭谁说都不肯吃一口饭,一个不论谁劝都不愿起来。
一直到秋日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来的时候,已经跪得头晕眼花的蔡元祯终于看到祖父的房门打开。
一个苍老无比,仿佛是枯萎的松树般的人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纵使膝盖已经痛到没有知觉,纵使全身上下就像是被无数蚂蚁蚕食过,蔡元祯在那一瞬间还露出了一丝苍白的微笑。
蔡仲站在门口,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你进来吧。”
说完之后,又转身进入到屋子里。
祖父愿意听她解释了!
蔡元祯起身的时候血液伴随着喜悦冲上头,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上,还是木槿和孙秀荷将她扶起来。
蔡元祯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木槿心疼,眼眶含泪道:“夫人,不如还是先让小姐去休息吧,她连话都说不了了。”
孙秀荷少见的头脑异常清晰:“他们祖孙之间的心结越快解开越好,眼下不是休息的时候,把小姐扶到老爷房里。”
这两日,孙秀荷也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贡纸选拔那一日发生的事。
对于自己女儿认宦官做干爹一事,孙秀荷不知道如何评价。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她绝不是贪图权贵会有意去攀附之人,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
只不过眼下大家都赌着气,蔡仲不肯听解释,蔡元祯也不愿向他人说苦衷。
终于,蔡元祯雨天里跪的这两天打动了蔡仲,他也愿意见蔡元祯了。
被扶到书房里的时候,蔡元祯连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耷拉着脑袋。
蔡仲也已经两日没有进食,原本苍老的脸庞肉眼可见的憔悴。
孙秀荷很识相地拉着木槿退了出去,随后带上门。
屋子里陷入沉默,蔡仲站在屋中央,静静地看着蔡元祯。
蔡元祯咽了咽口水,虽然淋了两天的雨,但她眼下却觉得口干舌燥得厉害,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蔡仲开口:“元祯,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们这件事?”
一开口,不是责骂,却更令人心痛。
那声元祯,依旧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怜爱。
蔡元祯的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将事情的原委道了出来,说话的时候带着哽咽:“祖父,我们蔡家被冤枉入狱的时候,我为了让程知府放了大家才谎称自己是王英莲的干女儿,事后被他知道了,他便也同意假戏真做。我知道我不该怎么做,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这样看着你们受苦或者是死掉。”
“画舫之上,我也不该敬那杯茶,不该叫出那一声干爹。我背叛了蔡家,背叛了我的父亲,这是我的罪。元祯不求祖父原谅,只求祖父将我从族谱中除名,这样以后不论元祯发生任何事都与蔡家无关,也不会牵连蔡家任何人。”
蔡元祯趴在地上说完了这番话,她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看蔡仲,也不敢去看祖父苍老、悲伤的脸庞。
“傻孩子。”蔡仲跪到了地上,将她的身子扶起,眼神中满含怜爱,“你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承受这些?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说?”
蔡元祯抽泣到几乎无法呼吸:“祖父……终究是我做错了……可我确实没有办法了……我没办法看着你们在监狱里受苦……我没办法看着你们等死……”
“可与宦官牵扯的污名不应该由蔡家来背负……祖父你还是把我驱逐除名吧……”
蔡元祯从蔡仲的眼神中看到了悲悯之色,他将苍老的双手抚上了蔡元祯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随后说:“你父亲,当年不愿和宦官同流合污,是为了我们蔡家的名声。你今日,不惜背负骂名认了王英莲做干爹,也是为了我们蔡家一家老小的性命。”
“你跟你父亲一样,你不愧是他亲生的孩子。”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被发泄了出来,蔡元祯像个孩子一样趴在蔡仲身上大哭。
蔡仲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婴儿一样安抚她,让她受伤的心得以慰藉。
孙秀荷和木槿站在屋外的阳光下,听不太清里面说了些什么,但最后蔡元祯发出的哭喊声却听得一清二楚。
木槿担忧地问:“三夫人,不会是老爷责备小姐了吧?”
孙秀荷眉头微蹙,轻叹了口气说:“不会的,他们这是解开心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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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获得贡纸权之后,蔡纸的风头更甚了。
贡纸并非仅供于皇家,但对于皇家来说稀少便等于尊贵,若是普通老百姓都能随意用得起,那便缺失了这份独特性。
因此,澄心堂纸在市面上只能限量发售,如此一来更是引起了许多自认为曲高和寡的文人趋之若鹜。
如此一来,也带动了铺子里其他纸的销量。
几经波折之后,蔡仲的身子便不大好了,直接对外宣布由蔡元祯为蔡氏当家,蔡氏纸坊也交由她全权打理。
虽说蔡元祯如今年岁在一众前辈面前也实在算不上大,可她的能力确实无人敢质疑。
蔡纸因为有她蔡元祯,才能有今日的辉煌。
虽说这日子算起来是一日过得比一日好,可孙秀荷终究还是有担忧的地方。
蔡元祯如今确实成了当家,风光无限,可越是如此就越无人敢上门提亲。
孙秀荷也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了蔡元祯听,她忧虑地道:“你如今就是太厉害了,叫那些男人怎么敢靠近你?”
蔡元祯无所谓地吃着红烧肉:“不是我厉害,是那些男人无能,自然不敢靠近我。”
孙秀荷瞥了她一眼,继续说:“如今你又是蔡家当家,又是重权在握的王掌印的干女儿,我瞧着至少得配个王公贵族,咱们东洲府这些小门小户都配不上你啦。”
孙秀荷说这话的时候,蔡挽仪恰好也在旁边,她听了这话似有些不快,撂了筷子说了句“我吃饱了”就走了。
自打之前蔡家经历过牢狱之灾,蔡挽仪失态露出真面目后,孙秀荷对她也不打上心了。
终究是半路来的亲戚,若是秉性好与你同气连枝也就罢了,可如今瞧来此女并非能同甘共苦的人。
蔡元祯依旧无所谓地道:“母亲你就放心吧,以后自然会有你满意的女婿上门来求娶,眼下你还是不要操心了。”
孙秀荷立马怒斥:“我能不操心吗?眼看着你年纪上来了,再过几年元宝都能参加科考了,你若是始终没有着落,恐怕要耽误了。”
蔡元祯虽然知道孙秀荷是为了她好,可终究还是认不出翻白眼。
她这具身体不过才十**的年纪,怎么被她说得好像已经要更年期了。
蔡元祯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丢下了一句“我吃饱了”,随后离席。
“哎!”孙秀荷想叫住蔡元祯,可她却没有回头,气得她只能通过多吃几口饭来发泄。
后来的日子,蔡元祯又听闻了许多前线的事。
听着我朝一会儿打了胜仗,一会儿又战败,蔡元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蔡元祯只能在心底默默为江煜祈福,希望他能平安。
到了夜里,蔡元祯也会望着明月跟江煜说:“江煜,如今我的愿望实现了,你的愿望也快实现了吗?”
蔡元祯会永远记得和江煜一同看过的绚烂烟花,还有五彩斑斓的烟花光华下,笑容澄澈的少年说出的那句“立志报国”的话。
木槿和周蛋在铺子里也都做得不错,富荣叔看着木槿打算盘的手法,都笑着说自己可以退休了。
周蛋比从前更加自信了,认的字也越来越多,脸上洋溢着少年的清澈之感。
蔡元祯看着周蛋的时候会偶尔恍惚,仿佛是看到了从前的江煜。
拿了贡纸权之后,蔡元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周家征收造纸原材料。
这可把周世玮气得不轻,直接找上了蔡元祯,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若不是认了个位高权重的宦官当干爹,你们蔡纸未必比得过我们周家的连史纸,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手脚干净的,原来也不过是为了赢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
蔡元祯听了这番话不怒反笑:“被你说对了,我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所以你可得小心了,因为改日我便不知道要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了。”
“你。”周世玮被说得哑口无言,最后隐忍着说道,“那你总得给别人留条活路吧,材料都被你征收了,我们周家还活不活?”
蔡元祯冷笑:“那你当初给江家留活路了吗?”
周世玮气得咬紧了牙,随后又明白了过来,轻笑道:“我说你怎么对我们周家始终有那么大的敌意,原来是为了那小子,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上.床了吗?”
蔡元祯气得将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泼到了他的脸上,说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是来求我的,原来是来侮辱我的,既然如此咱们没什么可说了。”
“木槿,送客。”
蔡元祯刚起身离开,周世玮又在她身后叫住了她:“蔡当家,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吧!”
最终,周世玮还是不得不在权力面前低头。
蔡元祯回过头,浅笑着说:“我要,一万两白银,还有连史纸的配方。”
“你!”周世玮咬着牙,恨不得将蔡元祯撕碎。
蔡元祯却是不慌不忙地说:“连史纸已经是贡纸竞选中的败品了,我本来是不感兴趣的,只不过是想放你一条生路,才提出了这个条件。”
“你若是不愿意,我便也不为难了,只不过贡权章在我手上最起码要捏三年,这三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周世玮眼神中迸发出火花,恨不能将蔡元祯灼穿,见他的拳头捏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无奈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的条件。”
说完后,周世玮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看着周世玮愤然离开的身影,木槿笑嘻嘻地凑过来:“太好了小姐,你给江少爷报仇了。”
蔡元祯长叹一声:“我能做的已经到此结束了,但周家欠江家的可是人命,恐怕有人不会善罢甘休。”
木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过她知道小姐说的“有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