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祯本以为江老夫人的寿宴会来许多宾客,可到了江家她才发现竟然是家宴。
除了与江家有亲眷关系的,其他人一概没来。
一下瞧,蔡元祯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外人”。
今日吃得是曲水流觞宴,上好的檀木中间凿空,中间蓄水制成水渠,末端还留有排水口。桌子中央摆放着造得栩栩如生,宾客围坐,溪水绕兰而流,耳畔还有丝竹管乐,悠闲又雅致。
寿宴的主人公魏雪瑛坐在头部位置,四周环绕着不少婢女上菜和加水。
纵使是寿星,魏雪瑛也并没有穿得太隆重,除了额头上戴的抹额嵌了祖母绿的宝石,身上便没有其他奢华穿戴,衣着也是沉稳的深色。
江家的亲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蔡元祯原本想要坐在末席,却被魏雪瑛叫到了跟前,坐在了仅次于江淮夫妇的座位旁,与江煜恰好是在对面。
江煜今日穿了一袭红色云纹的圆领长袍,头戴紫金冠,腰间束了腰封,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朗。
蔡元祯从来没有见到有男子可以将红色穿得如此好看,他就只是往那儿一坐,便是世家贵族培养倾尽心血培养的象征。
江煜见到蔡元祯,微微颔首一笑,神采温润。
蔡元祯也回以微笑。
当蔡元祯坐定回过神之后,她才发现宴席上有许多人在偷偷打量她,且在交头接耳间窃窃私语。
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和打量,都在心里想这小姑娘究竟什么来头,竟然能坐进主家位置,要知道就连同被邀请来的东洲知府都只能坐在客位首席。
蔡元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假装低头吃菜。
大抵是为了迎合江老夫人的口味,今日的菜色偏素雅清淡,但江家这样的门户自然也会考虑到宾客,所以该少的一样都不少。
众人在席上给魏雪瑛祝寿,祝寿词皆是些“长命百岁”之类的话。
魏雪瑛只笑着说:“我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心满意足了,只不过俗世间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想着再撑几年。”
有人说:“江老夫人说笑了,您有什么心愿说来便是,自然有人前赴后继替您去完成。”
宴席上众人皆是笑。
原本这茬算是过了,但没想到魏雪瑛却十分认真地说:“江家世代传承,我这个老妖精自然也就是希望子孙能越来越好。”
“唯愿我孙江煜,可以在此次会试上金榜题名,早日成婚。”
魏雪瑛这话说着,目光却是在江煜和蔡元祯身上扫过。
江煜则是行礼,表示绝对不会辜负祖母期望。
蔡元祯却将那句“早日成婚”烙在了脑海里,原本像她这样的少女听到这样的话是该羞怯的,可她却突然伤感。
今日是江老夫人的寿宴,江府也在歌舞升平中展现了最后的繁华,而寿宴主人公诚心许下的愿望,却都没有实现……
今年的会试是陛下大开恩典增开的,主要原因还是如今朝中人才凋零,所以希望可以通过加试为朝廷吸纳更多人才,否则江煜还得多等一年。
大家都说这场加试对江煜来说完全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注定了他此生要英年成名。
不过江煜并没有在一声声夸赞中迷失自己,他始终保持谦逊又恭敬的态度。
为了寿宴搭的戏曲舞台在湖中央,用完宴席隔湖听戏,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魏雪瑛将点首戏的机会给了蔡元祯,蔡元祯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推脱,便点了一出《五女拜寿》。
伴随着戏曲婉转的唱调和众人欢快的笑声,今日的寿宴圆满结束。
蔡元祯走的时候江煜还出来送了她一程,发现她心不在焉的,便略感歉意地说道:“今日我祖母有些话说得唐突了,若是冒犯你别见怪。”
蔡元祯回过神,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立马摇头道:“倒也没有,能得到江老夫人的盛情邀请,我很开心。”
江煜突然放慢了脚步,街道上人不多,他们两人的侍从侍女都跟着身后不远处,既没有离了主子,又给了他们两个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月光柔和地洒在两个人身上,江煜斟酌开口:“替祖母过完生辰我便要去上京赶考,祖母希望我金榜题名后可以去蔡家下聘。”
蔡元祯有些不知所措,便问:“是你祖母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从始至终,都是江老夫人在撮合他们,可蔡元祯始终都不知道江煜自己的想法,所以她想问清楚。
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此刻,她就想知道个所以然。
江煜停下了脚步,犹如泉水般清澈的目光望向了蔡元祯,他说:“我想知道你的意思,若是你无意,我便不让你为难。”
蔡元祯心头一震,回望江煜,鬼使神差般说:“那若是我有意呢?”
江煜展颜一笑:“那我便亲自上门。”
这就是,江煜对她的回答。
若不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蔡元祯恐怕都要将这个时刻定为情窦初开的萌芽爱情最终章,可偏偏她知道……
如果改变不了接下来的惨剧,那便在此刻带给对方美好吧。
蔡元祯点头说:“好,那我等你金榜归来。”
江煜明亮的眼睛又惊又喜,转身离开的时候,步伐轻快,甚至还因为没看路差点被小石子绊倒。
蔡元祯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离去,心中泛起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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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十六年夏,在蔡元祯前世的记忆中,这就是个多雨的季节。
蔡元祯就像纸一样,不喜欢雨季,贡纸的竞选偏在这个时候。
雨水多了,很多东西就会潮湿发霉,人心也是一样。
贡纸的竞选即将开始,蔡元祯也派出了人打听消息,在贡纸预选环节探听到了此次周家竞选贡纸用的是连史纸。
连史纸又称连四纸,纸张以洁白莹辉、细嫩绵密、平整柔软而闻名。
值得一提的是,连史纸生产用是“连城捞纸法”,不同于宣纸在抄纸时捞两次,连史纸需要捞三次。
连史纸还有“纸中丝绸”的美誉。
蔡氏纸业所出的宣纸与之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预选环节蔡元祯就看出了蔡仲脸上的失落,她自己也知道技不如人,脸上失意难掩。
不过,蔡家人自我安慰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蔡仲说:“哪怕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咱们多学学,下次还有机会。”
下次,等下次又是一个三年。
竞选期间,蔡元祯碰到周世玮的时候,后者还来热情地打了招呼:“自从多年前蔡家遭逢变故后,已经好多年未曾瞧见你们出现在贡纸竞选名单里了,如今有了三掌柜独具匠心,真是让人觉得蔡纸风采依旧呀。”
周世玮嘴上说得动听,但蔡元祯却并没有受到夸赞的欣喜。
没有人希望自己过去的不堪被拿出来说,而且很明显,今年的贡纸竞选还是周氏一家独大。
蔡元祯面不改色地说:“周公子真是抬举了,你们的实力有目共睹,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拒绝连史纸,相信今年的贡纸权又是你们收入囊中了。”
周世玮笑笑:“技艺总是在比拼较量中才会进步,正是因为有像蔡氏这样的百年纸坊在,我们周家才会时时警醒,不敢怠慢。”
蔡元祯没有接话,实在懒得理他直接走了。
不出意外,最终纸造司的大监最终还是宣布周家获得了新一届的贡纸权。
这一结果,昭示着蔡家这一轮的希望幻灭。
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都没有说出来。
蔡仲只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失败了,没什么好痛心的。”
可蔡元祯明白,正是这样反复的失败,最磨人心。
这一头竞选贡纸刚落下帷幕,那一头朝廷更改的税收法和新的土地清算法也开始实施。
前世的蔡元祯听见醉酒后的沈一舟和他的狐朋狗友高谈阔论说过此事。
这是因为国库空虚,朝中大臣和当今陛下为了充盈国库想出的缺德法子,其规则主要就是针对那些有实业和家里有田地的富商。
整个东洲府,受到冲击最大的就是江家。
江家本来就乱成了一锅粥,底下实业太多,交了一大笔的税。
因为新的田地清算法,江家的土地被朝廷回收了不少,元气大伤。
但这些事的发生都不过是让江家的资产受了重创而已,他们依旧还是有钱到没边。
真正让江家受到重责的原因,是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江淮“口出狂言”一事传到了上京某位大臣的耳朵里,那位大臣将此事告知了陛下。
陛下震怒,责令没收江家所有财产,江淮杖责八十以示警诫,江家子孙再不能参加会试。
蔡元祯一想到这些事便寝食难安,找了些东洲府的人物志,又去了解了一下江家祖上在朝中当过尚书的人,希望可以从中找到什么关键性的人或物可以破此局,但都是无疾而终。
蔡元祯还是起了恻隐之心,唐突地找过江淮,给他提了个醒,希望谨言慎行。
江淮打心眼里并不喜欢蔡元祯,从前也是因着江老夫人的缘故,所以才给了几分好脸色。
如今江家本就是多事之秋,蔡元祯没头脑地来了句,反倒让江淮反感。
江淮冷着脸对蔡元祯说:“老夫从商多年,许多话该说不该说都心中有数,也不需要蔡姑娘来教,蔡姑娘还是请回吧。”
蔡元祯倒也并没有因为江淮的冷淡而失落,只是恭敬地行礼离开。
事已至此,她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木槿看见自家小姐又吃瘪,忍不住在离开的时候小声嘀咕:“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蔡元祯轻叹了一声说:“罢了,你看江老爷这样的富户为了税收都如此忧愁,难怪他们先人哪怕官拜二品,也敢在天子脚下说出‘当知雨亦愁抽税,笑语江南申渐高’这样的话了。”
话音刚落,蔡元祯转头就撞见了周世玮。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一派不羁的笑:“三掌柜这是在江老爷那里吃瘪了?”
就冲着前世他所做的那些事,蔡元祯就可以断定此人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刚想离开就听见他继续说:“江家如今都火烧眉毛了还对人那么不客气,可想而知他从前更是不可一世,三掌柜若是想找个盟友或靠山也该擦亮眼睛才是,怎么找上他们了呢?”
蔡元祯转过身,说道:“周公子,我们蔡氏纸坊向来都是自立门户并不与人合作,你还是不要多加猜测了,告辞。”
说罢,蔡元祯转身离开。
看着蔡元祯离开,周世玮脸上倒也没有被拒绝的挂不住,而是饶有兴致对着他身后的侍从说了句:“你把刚才蔡元祯念的那句诗词的典故仔细查查,查好了回来向我禀报。”
那侍从抱拳应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