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进来的宝宝们,可以看看后面节目单,一个热气球可以点播”。
段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衬衫,领带松松垮垮地悬在胸口,露出大半的脖颈和煞有介事拿口红,用爱心圈起来的锁骨痣。
他满意地俯身看着人数疯涨的直播间,和滚动不停的弹幕。
【小哥哥好帅】
【姐不白看,姐给你喊人】
【姐不白看,姐给你点赞】
【好多人啊,刚开播吗】
“是的,主播刚开播,麻烦大家点点赞,十五万的时候会有福利哟”。
段竹说着,朝摄像头的方向眯眼笑了一下。
没有一瞬,礼物特效轰然炸开,一个接着一个。
他低头矜持抿嘴,实际心里暗爽。
他还真不愧对同频道一哥的名头,上播没二十分钟,直播间的情况就已经是其他人一晚上无法企及的状态。
“宝宝们,等管理排节目单的间隙,我想先跟大家聊聊天”,段竹说。
【对,就这样,再凑近些】
【老公,你好香啊】
【大馋小子】
【这直播是不是下什么了,我怎么出不去了】
“今天恰好是我直播满两年的时间,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因为大家才使当初只有几十个人的直播间,变成现在的样子,真的很感谢各位”。
段竹说着站起身,深深鞠了个躬。
他的这段话,倒不是无病呻吟地胡乱煽情,毕竟当时的自己确实没想到自己一个二流农业大学的毕业生,能在疫情和专业局限的双重夹击下,不仅没有饿死,反而在直播行业做得风生水起。
“晚上在粉丝群给大家发个红包庆祝一下”,段竹说,“多得我就不说了,给大家跳一段我刚学的舞吧”。
【好快,都两年了,那我可是老粉了】
【呜呜,宝宝凑过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虽然但是,没人觉得主播这个样子更欲了吗】
【斯哈斯哈,这个表情是要被我恨恨疼爱的】
段竹找伴奏间隙,瞥了一眼弹幕,熟悉的虎狼之词,让他哭笑不得。
但是他的眼睛红了吗,就说了一小段话就哭了什么的,也太没出息了。
从小段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当众演讲,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拿起话筒就会哽咽,然后把一切都搞砸,等着父亲把自己骂一顿。
音乐响起,他退后两步,表情一瞬间凝在脸上,冷漠的身边的蚊子都会冻死。
他轻易地跟着伴奏调动自己的身体,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支舞他练了快一周,几乎每一个律动都刻在脑海里,肌肉记忆都可以轻松带他跳完全程。
但是呼吸逐渐脱离节奏,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响,一声大过一声。
接着耳边一声嘶叫,意识开始涣散。
他连救命都喊不出来,清晰地感受着一点点被抽离出身体,彻底没了知觉。
他想,他就这么死了?
他才二十四岁,甚至没来得及谈场恋爱,刚小有成就的一生就这么完了。
一切又好像早有预兆,怪不得这些天胸闷气短,原来就是为了现在这一下,倒是也不是不能接受。
行吧,也行吧,要是能重来的话。
能重来的话……
随着手机的震动声,段竹惊恐地睁开眼。
他大口地喘着气,濒死感还萦绕着他,抖个不停地右手,放在胸口,掌心下还有跳动的温度。
他,没死?
做梦?那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他依然心有余悸,拿起桌上的水杯,尝试几下才勉强放到嘴边。
凉水激得他一颤,总算找回点还活着的感觉。
也是这才注意到,震动不停的手机,现在没了动静。
拿过手机,下午三点,距离他往常直播的时间还有五个小时。
屏幕上除了显眼的时间,还有另一个字,更让他难以忽略。
爸。
不是爸爸,那么腻歪的两个字,只是一个爸,但就这一个字,跟段志强很配,孤零零的,没有感情。
“喂,爸”,段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了回去。
“最近工作怎么样啊”,段志强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都进公司两年了,还没升职吗。”
又是这样,段志强关心的从来都只是他的工作,在乎的只是他这个儿子是不是给他长了脸。
段志强不关心他,他只看结果,所以他甚至不在乎是不是在下午三点跟儿子打电话,会不会让老板反感,影响儿子晋升。
他有自己所奉行的一套规则,所以段竹不敢告诉他,自己报了农学,他有自己的一套等级制度,所以段竹不会告诉他,现在自己在网上抛头露面做主播。
梦里的他也接到了一样的电话,他跟往常一样敷衍了事,可是现在,他不打算这么做了。
“我辞职了”,段竹冷漠道。
对面的人显然愣了一下,接着谩骂如山呼海啸般朝他涌过来。
也许是死亡给的勇气,他毅然决然地挂了电话。
心脏处隐隐作痛,现在的他毫不怀疑,自己接下去会死。
他在粉丝群里请假之后,匆匆去医院做了检查。
做完检查,拿药,直到重新躺在床上,段竹才真的有了点起死回生的实感。
他这才又想起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能重来的话,他会怎么做。
怎么做?
也只有一瞬,他的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
他要回老家!他要回爷爷奶奶那儿!
既然他的第一印象是那里,那么即使会死,他的最后印象也要留在那儿。
段竹想明白这些事后,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下午一点,他才悠悠转醒。
他已经好久没有睡这么舒服了,往日惦记着直播,播到凌晨,没睡几个小时,就又要起床准备。
他伸了个懒腰,登录账号,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很多人问他今天还播不播。
【抱歉,宝宝们,因主播身体原因停播,复播时间待定】
他发完公告,又发了几个红包。
最后把介绍一栏【直播时间晚八点至次日两点】的字删掉,才重新躺回床上。
说实话,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但依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明明昨天刚过直播两周年,今天就毅然决定放弃。
不过比起这些,他真的不想再猝死一次,那种感觉现在让他想起来依然不寒而栗。
粉丝群里一个接一个的惋惜,很快就堆了99 。
段竹没再继续看,切了界面,买了明天一早飞老家的机票。
落地,转大巴,转公交,路边的建筑越来越矮,脱离繁华吵嚷的城市,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段竹心情复杂。
他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这么想起来段志强至少一件事说对了,他确实不孝顺,留爷爷奶奶自己这么久。
眼睛的酸涩,在听到再走两公里就到了的时候,瞬间收了回去。
段竹拧眉不解,不是,他都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这里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他凌乱地在风中抽了根烟,才拖着那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开始走。
中午的太阳正毒,他也顾不上风度,把身上那件昂贵用来撑场面的风衣脱下来,一路走走停停,脚上抢的限量球鞋蒙了厚厚一层灰,总算在下午一点前,站在了村子前面。
大杜村。
没钱修路,指示牌倒是换了,段竹不由暗自腹诽,还真是擅长把钱用在刀把上。
他又拖着箱子走过村口的桥,小时候,这座桥刚修好,很新,跟旁边村民们通常用来通行的小拱桥简直天壤之别。
现在倒是好了,两座桥都破破烂烂的,新的这座甚至比不上之前的红砖拱桥,栏杆和桥面满是裂隙。
段竹走在上面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点动作,这破桥就会讹上他,在他面前表演个原地坍塌。
他战战兢兢走过去,走出十几米,又转头叹了口气。
好歹也是童年回忆,看着现在的破败样,他内心还是有些难过。
拿出手机,打算来张伤感自拍,发粉丝群和朋友圈。
他把墨镜卡在头发上,十分骚包地开始摆姿势,尤是嫌不能把桥拍全,站到旁边的一个小土堆上。
“这两张不错,修一下,跟之前的凑个九宫格”,段竹喃喃道。
在他忘我地挑照片修图的时候,被人推了一下。
“喂”。
他没站稳险些从那个不满五十公分的小土堆上滚到地上,好在踉跄了一下,扶住了箱子。
段竹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就开骂:“你是不是瞎,撞我干什么,这么宽的路都他妈不够你走的?!”
他喘着粗气,直到真正看清面前人的脸时,愣怔在原地。
“叫你好几次,一点反应都没有,还以为你耳朵不好使呢”。
对面的人故意拨弄了两下自己的耳朵,颇不留情面。
段竹仔细把人从上打量了一遍,才真正把从小声音就拽的二五八万的纪舟,和面前这个带着黄色安全帽,穿老头汗衫不修边幅的人对上号。
“纪…舟?!”
他难掩诧异但又险些笑出声。
“认出来了?认出来就赶紧让让,忙着干活呢”,纪舟不耐烦道。
“忙着干活?”段竹问出口,也是这才注意着纪舟身后的庞然大物,又一次提高音量,大声喊道,“你现在,就开挖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