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时清敛眉思忖了一会儿,站起身,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握,葬剑池的池水就开始微微颤动,一把剑随即破开水面,“唰”一声飞到他面前。
这把剑剑身修长而薄,泛着冷冷的银光,仔细看的话,能看到剑身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有白霜从剑尾泛出,浅浅地覆盖剑身又消散,周而复始。
柳时清指挥它飞到洛宣面前,对他道:“此剑是我少年时的佩剑,得于群英宴,剑名雪霁。你既然要下山,又没有合适的佩剑,便送给你了。”
洛宣握住眼前剑的剑柄,雪霁发出一声悠远的剑鸣,又安静下来。他顺手挽了个剑花将雪霁收到身后:“真是好剑,多谢师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他怕柳时清发现,生硬地转移话题道:“雪霁这个名字是师尊起的吗?”
柳时清:“不是,我不擅长起名字,雪霁是铸剑师起的。”
“原来如此,所以师尊的剑才一直没有名字吗?”
“嗯,名字而已,有或没有,都没什么差别。”说完柳时清像是想起什么,“你似乎很擅长取名,不如你来吧。”
洛宣惊得眼睛都睁大了:“我吗?”
柳时清微微颔首。
他存了一点不能言说的心思。
前世袭明这个名字,其实就是洛宣起的。
那时他放在这个徒弟上的心思太少,对这个名字不甚在意。
以至于他这一世每每想起,都觉得错过太多。
明明他的徒弟那么早那么早,就向他隐晦地求助了。
他想看看这一世,洛宣无忧无虑过了七年,会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本以为不管什么名字,都不会再是袭明了。
没想到洛宣低着头沉静良久,然后轻声道:“……叫袭明吧。”
“嗯?”
洛宣以为柳时清没听清,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袭明,花香袭人的‘袭’,明月的‘明’。”
柳时清怔住了。
为什么?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
即便是今生……他也仍旧担心被放弃吗?
他来长青山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柳时清太久没说话,久到洛宣以为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被他察觉,连忙掩饰道:“我就是一下子想到了,师尊要是不喜欢的话就不用。”
柳时清轻叹口气:“无妨,我就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这个名字不错,就它了。”
洛宣没想到柳时清什么也没问就采纳了这个名字,不过他转念一想,柳时清一看就是不会纠结这个的性格。
“你明天再留一天,后天走。”
柳时清闭了闭眼。
无所谓了。
他心想。
什么历练不历练的。
有他在,除非洛宣要飞升,否则什么境界达不到?
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为什么一定要吃苦?
他做不到和裘轻当年一样把徒弟放下山以后不闻不问,让他们历经生死而悟道。
他必须跟着洛宣。
柳时清只要想到有可能再见到洛宣时,他是一副双目涣散浑身是血的模样。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都不能接受。
他两辈子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就算没有那劳什子契约,洛宣也绝对不能再变成那样。
洛宣虽然不知道柳时清突然要他多留一日做什么,但是他还是听话地多待了一天。
结果这一天洛宣都没有见到柳时清人。
他一早起来,柳时清已经出门了。
他练了一轮剑,又被叶云霄“急功近利”式地灌输了一通,眼看着快到中午,想起来要和掌门打个招呼,便赶去了善渊峰。
他正想向李如修说明来意,后者便挥挥手打断了他:“时清都和我说了。巧的是前几日也有一个弟子修书给我说想代长青山出席群英宴,他常年在外,明日才能赶回来,你们正好结伴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事说来也正常,洛宣自然没有异议,问:“不知是哪位同门,我认识吗?”
李如修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斟酌着说:“你应当不认识,不过他与你有点渊源。”
洛宣好奇道:“哦?怎么说?”
“你师尊柳时清出身于望舒城柳氏,这位弟子与他同宗,名含青。”
柳含青……
这么算的话……是师尊的亲戚?
这可真是太巧了。
洛宣笑了笑:“那我可得回去跟师尊说一声。”
李如修却道:“恐怕是说不了了,时清已经闭关了。”
这么突然?
洛宣虽然一直都听说柳时清需要隔三差五地闭关,但他拜入师门这么久,还没见柳时清正儿八经地闭过关,一时间都忘了这茬。
李如修安慰道:“不是故意不与你说的,他估计是忘了。不过他没闭死关,你将来若是有急事,可以去找他。”
跟柳时清的亲戚同行,肯定不能算是能打扰他闭关的急事。
但他心里有些担心柳时清的身体,他不久前才经历一场大战,如今突然闭关,该不会是旧伤复发了吧?
李如修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你师尊让我与你说,他并无大碍,只是机缘所至,不可错过,你只管安心上路。”
洛宣稍稍放下心来。
柳时清不会乱逞强,而且他一直都有在关注他的身体,应当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不过他还是感觉今天的李如修有点奇怪,像是……在背词一样。
翌日。
洛宣昨夜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心。
他给陶碧溪送了封信,托他关照关照柳时清,清晨又给柳时清留了封信在屋内,再将青遥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圈,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他腰佩雪霁,脚踩长靴,一身红衣,束腰束腕,一身简练的衣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干净利落。
他本想学着话本里大侠的模样戴个斗笠,没想到自己这回把马尾束得太高,戴起来颇为碍事,还会弄乱头发,于是只好作罢。
李如修与他说,柳含青在山下等他。
他隔着老远就看到一袭白衣,风起衣动,摇曳间颇似长青山终年不散的云雾。
洛宣走近他。
柳含青持剑而立,衣冠胜雪,面容更甚,瀑布般的黑发垂落在他后背披风的绒毛上,随着他抱拳行礼的动作从肩膀溜向前方。
“在下柳含青,见过洛师兄。”
洛宣一时之间呆住了。
不是惊讶于柳含青好看得不似凡人,虽然他的确好看得不似凡人,而是惊讶于……这脸和他师尊有六七分相似啊!
这这这,这说是柳时清年少时的模样他也信啊?
柳含青见洛宣不应,又唤了一声:“……师兄?”
洛宣被他一叫,回过神来:“呃……方便问问你和我师尊是什么关系吗?”
柳含青了然:“柳仙尊吗?他是我叔叔。”
叔叔???
大概是洛宣的表情实在太过震惊,柳含青抿唇笑了笑,他带着笑道:“洛师兄是觉得我和柳仙尊长得像吗?我家里人也常常这么说,其实仔细看看,还是有点区别的。”
此时待在柳时清识海里的希音万分无语:……
合着您折腾了一天异形术把自己变回少年时的模样就是为了跟您徒儿扮演师兄弟?
强者的思维真是与众不同。
而且怎么感觉你用了异形术之后,心境也变年轻了?
柳含青,也就是柳时清,他看到洛宣真的信了,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突然有点理解萧迟年轻时为什么那么喜欢捉弄人了。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的确可以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他微笑着道:“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吧,路途遥远,我可以领路。”
洛宣震惊完,现下回过神来,忙道:“那么多谢柳师弟了。”
“不用谢,师兄。”
洛宣双手抱脸深吸一口气,与他商量:“要不你还是别叫我师兄了吧……我总感觉怪怪的。”
“那唤什么?师门长幼有序,我若是敢对师兄直呼其名,让我师尊听见了,我可免不了一顿打。”
洛宣想了想,道:“其实我有一个表字,只是知道的人不多,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我……”
他说到这,突然顿住了,像是一下子想起什么非常不好的回忆,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又恢复了那副眉眼含笑的样子,掩饰道:“算了……不太好听。你还是唤我师兄吧,我习惯了就好了。”
柳时清本来对叫什么不是很在意,只是想逗逗他,结果洛宣这一下跳出来个他都不知道的表字,还这个反应,他立刻在意了起来。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洛宣的师弟,而不是他的师尊,不好追问,只能暂时放弃:“那好吧,师兄,请。”
他们方走出几里地,竹笛里的叶云霄就疑惑地问:“群英宴换地方了?”
洛宣“嗯?”了一声,“没有啊,不是一直在攸宁吗?”
叶云霄都要无语了:“攸宁在长青山南边啊!你们这明明是在往西边走。”
……
此时长青山上,听完掌门讲述柳时清计划的萧迟惊得下巴都要摔在地上,差点话都不会说了:“不、不是吧,又不是去长程道,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子也没有这么护的啊。”
说完他将折扇往手心一拍,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说他要领路,乖乖,当年我和他下山游历,要不是我,群英宴开三轮了他都不一定能找到地!”
柳时清那个东南西北不分,在长青山都能迷路的家伙是怎么有自信说出他来领路的啊?
洛宣这边,所幸有叶云霄及时提醒,他们才免于在错误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才怪。
在洛宣第三次拿着地图对着看还走错路的情况下,叶云霄揉着太阳穴接过了认路这个重任。
“往东……左转左转!我真是服了,你不会只会看地图上的东南西北吧?你演着点,别被你师弟看出来不对劲。”
洛宣拿着地图转过身,笑得有些无奈:“真是抱歉,我也是第一次下山,不太会认路。”
柳时清心态很好,他倒是无所谓:“无妨,若是赶不及便不参加了。”
左右群英宴也不可能拿出他能看得上眼的东西。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出自老子《道德经》
体现了老子救人,救世,救物的思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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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雪霁袭明